徐妙仪并不否认,道:“自你来大明为质,京城几十万百姓,数万官员,还有朱家皇室,谁对你最好?谁对你几乎不设防?谁明知你居心叵测,依然和你来往?谁陪你喝酒聊,阅尽金陵繁华?”
“你当人质这三年来,唯有我表哥以诚待你,不计较你的疯癫无常,他从来没把你当过阶下囚,八,你就一点不亏心吗?”
“我从不亏心任何事。”八不为所动,摸着自己胸口道:“良心这个东西对我而言太奢侈了,我若有这个,早就死了一万次。别把朱守谦的那么高尚伟大,他对我好,是因我和他的处境相似,我是人质,他比人质好不了多少,只是个象征帝王仁慈的幌子而已,身为郡王,背地里一直被宗室排挤,吃了不少暗亏。你没错,他对我是真好,但这整个京城,也只有我愿意陪他,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徐妙仪道:“你不是不亏心,而是善于自欺欺人,让自己好过一些。各取所需?你得到了多少,他得到了多少?”
八道:“我得到的多,因为我有本事;他几乎得不到什么,是因为他的无能。他无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不是他亲爹,二不是他老师,他被逼走到什么绝路与我何干?”
徐妙仪沉默。
八乘机道:“我以前就和你过,羊吃草,狼吃羊,虎吞羊,人和动物一样,有些人注定被牺牲,被吞噬,一头老虎是不会为了一只羊的死亡流泪的。你和我一样,注定是当老虎的人,何必——”
八突然觉得四肢酸软,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纱,徐妙仪的面容在纱中若影若现。
徐妙仪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半扶半拖着到了里间的卧房,扔到了罗汉床上。
八瘫软在软塌上,歪着脖子气若游丝的道:“面……面里有毒!”
徐妙仪一扫方才的悲愤,平静的道:“我亲手做砂锅菌菇面,送你上路。菌菇这个东西虽然美味,却不能乱吃,我自幼学医,识得千百种蘑菇,特意采了几朵大红带白点的蘑菇,神似草莓,味道不错,就是有一点不好……有毒,一刻钟内不服食解药,轻则疯癫,重则毙命。”
言罢,徐妙仪将炕几的沙漏倒置,细沙从狭窄的孔洞里洒落,就像生命在流逝。
毒蘑菇药性发作,眼前的徐妙仪如鬼魅般变成了三个,八闭上眼睛,喃喃道:“疯了,你疯了,为了一个朱守谦,你居然要同归于尽。”
徐妙仪扶起澳脖子,在他旁边塞了个引枕,八总算不用斜眼看人了。
徐妙仪道:“今冒险来找你,其实也是乘人之危,得知你刚刚父母双亡,心里必然悲痛,我亲手煮了一罐子面,以报答过去一饭之恩,了结恩怨,你果然没设防,吃了菌菇面。”
八道:“刚才苦口婆心劝我念在朱守谦过去的情谊,对他网开一面,其实你根本不觉得我会松口,只是借口拖延时间,等待毒菇药性发作而已。”
徐妙仪坦然承认,“对,你的那套草羊狼虎的帝王心术我一直记着,从未忘记。故不会指望你突然转了性子,放我表哥一条生路。在你眼里,我表哥是羊,是棋子,你的命比他珍贵,所以你会选择明哲保身,不会和我们同归于尽。”
八缓缓睁开眼睛,“好,很好,你做的很好。我们到底都是同一种人,只是我把所有人都视为羊,唯有对你不同。而你几乎对所有人都有怜悯之心,唯独对我冷酷无情。妙仪,菌菇面这个计谋太残忍了,其实你好好和我话,我或许能告诉你想知道的答案。”
徐妙仪道:“‘’‘想知道的答案’?果然是你做的。前几表哥突然和我决裂,我思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暗中查访,唯一的变数就是你在宵禁次日找了表哥去池塘戏冰,之后一切就变了,我数次去靖江王府找表哥,他一直闭门不见,拒绝告诉我,我有种很不安的预感,所以冒险找你一问。”
八苦笑:“这世上你是唯一会使得我心软的人,你多求我几次,我不定就告诉你了。”
徐妙仪摇头,“我不会把表哥的性命为赌注,赌你会突然大发慈悲。我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八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如果我不肯呢?顶着谋害北元世子的罪名,你休想嫁给燕王。”
“我的人生目标绝对不是嫁人而已。”徐妙仪指着炕几上沙漏道:“提醒你一下,时间过半了。”
八置若罔闻,笑道:“如此看来,救表哥比嫁燕王重要咯?不知燕王知道真相会做何感想?”
徐妙仪也装作没听见,“你到底和我表哥了些什么?再不,北元的皇位只能是你皇叔们坐了,你连争抢的机会都没有呢。”
看来徐妙仪真打算豁出去了,八叹道:“木已成舟,其实现在我告诉你也改变不了结局了。这世上有几人能忍杀害父母之仇?就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为父母复仇……”
黄俨用了声东击西之计,毛骧拦截的证据是假,通过八送到朱守谦手里的是真,看着栽赃的龙袍以及各种证人手书,虽无法当面对质,这些东西对于一直对父母之死怀有疑虑的朱守谦而言,已经足够了。
朱文正当年的心腹旧部皆暗中追随着朱守谦,人证物证具在,朱守谦决心杀洪武帝复仇。
徐妙仪顿时懂了表哥和她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时的决绝:原来表哥知道复仇的凶险,无论成功或者失败,他几乎都难逃一死,为了不连累她,选择断绝关系,将来事发,她有燕王妃和徐家大姐双重身份的庇护,尚能保住性命富贵。
听到这个毒计,徐妙仪恨不得闯进诏狱,将已经被毛骧削成人棍的黄俨凌迟!
八呵呵笑道:“其实朱文正之死和谢再兴谋反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来洪武帝还念及当年大哥的恩情,只是忌惮侄儿,没打算栽赃这条毒计置他于死地的。可是谢再兴突然谋反,投靠张士诚,洪武帝犯了疑心病,害怕他们翁婿早就暗中勾结,加上你父亲徐达的威名,这翁婿三人一旦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朱文正和谢再兴翁婿的谋反案是互为因果。谢再兴谋反案爆出后,洪武帝为何不听你父亲还有曹国公李文忠等饶求情,当年连常遇春这种杀将都为谢再兴过好话,洪武帝却以雷霆手段将谢家灭门了,连自证清白的机会都不给。”
“灭了谢家,紧接着就抄家栽赃朱文正,当年掌控大半军队的翁婿三人,只剩下你父亲徐达一人,哈哈,妙仪,这就是帝王心术啊!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朱文正也好,谢家人也罢,在洪武帝眼里,都是一群……一群羊!”
透明琉璃吹成的圆锥形沙漏里,细沙即将流失殆尽,澳声音越来越虚弱。徐妙仪将拇指大的药丸塞进他的嘴里,“咽下去。”
八乏力,连吞咽都很困难,何况这么大的一颗药丸,药丸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八呼吸困难,眼瞅着要被药丸噎死了!
徐妙仪抬起他的下巴,拿起银针往穴位一扎,咯噔一下,药丸总算功德圆满,到了该到的地方。
八手脚依然不得动弹,“解药不管用,快宣太医!”
徐妙仪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多喝点水清余毒,这里还有十颗药丸,每一颗,估计到你回北元就病愈了。”
徐妙仪将一个荷包扔给八,转身要走。
“站住。”
徐妙仪问道:“干嘛?”
八瘫软在榻,歪着脖子道:“今夜一别,或许是永别了,你就什么话要对我吗?”
徐妙仪道:“论理该保重,可是你和别人不同,我只想一声早死早超生,别再祸害我们了。”
八捂着胸口道:“你又一次伤害了我,心好痛。”
早就熟悉八这种厚脸皮无赖地痞样,徐妙仪反问道:“你还会痛心?谁信啊,方才还自己从来没有心的,若良心尚在,早死了一万次。”
八道:“对别人,没有;对你,樱”
徐妙仪觉得很可笑,“这种话拿去哄姑娘吧。”
八问道:“燕王对你这种话吗?你不也信了?”
徐妙仪道:“我选择嫁给燕王,是因他为我做了些什么,而不是甜言蜜语了些什么。不管我陷入何等困境,他都会选择爱和包容。你不配和他相比。”
方才因食用毒蘑菇而散开的瞳孔渐渐聚合,澳眼神变得明亮起来,“他是大明亲王,有皇帝亲爹护着,他有力量包容你;而我是不得自由的北元质子,无法像燕王那样对你温柔以待。如果你在北元,我会比燕王做的更好。请你记住,我的邀请永远有效。”
徐妙仪道:“我不会对你动心,也不会嫁给你,这句话也永远有效。今夜离别后,白刃不相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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