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泽收了双手背在身后,皱起眉俯视我们片刻,才缓缓道:“难怪丁陌会知道沈初手里藏了暗针,这暗针,他是先用在了你身上。”
他也已经觉察到,哑巴现在的状况,非常不对劲。
我回头看了看哑巴,他一手抓紧了我的手腕,一手支撑着地面,合了双眼垂下头去,肩背时快时慢的起伏着,像是在调顺自己的呼吸。
“没错,沈初暗算他在先,张先生你就算现在赢过了他,也是胜之不武。”我咬了咬唇,抬头替他答了话,“要不是因为我,今他也不会在这里受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陪他一起走,张先生如果真的怀疑我跟百岁爷的死有关,那么等他到了安全的地方,我立刻回来见你。”
张家泽收近视线向我看过来,微微扬起了下巴。
“张先生…”千里朝我们靠近了些,语调竟然也像是在恳请张家泽放过哑巴,极少见他会这样在言辞间,带上自己的意愿。
“他这样的伤势,不亲眼确认他平安无事,我也不能安心啊,”我抿了抿嘴,轻声补上一句,“我…很快就会回来,哪里都不去。”
张家泽静静听完我最后一句话,一点点眯起了双眼,而凝在他双瞳深处的斗气,似乎也随之一点点消散了开。
我想是我猜对了,他不过不愿我再跟哑巴走。
僵持片刻,见张家泽不置可否,哑巴沉了口气站起身来,抓在我手腕上的手向下滑了几寸,轻轻将我的手指屈握成拳,拳心向着他的掌心,整个包裹进他的手掌里。
他的掌心一片湿润,透出的寒凉让六月的夜风也变得丝丝沁骨。
走出正厅大门,我下意识的回过了头,张家泽依然站在原地,逆着灯光,面容看不那么分明,他的个子很高,身形清瘦,那身影浴着白亮的灯光,清冷孤高。
上一次在嘉泽会馆,哑巴几乎也是这样从他面前带我离开,那时我对张家泽的知晓还远远不及如今,仅仅觉得这个人十分桀骜自恃,而这一次,却似乎隐隐感到,那道修长的身影,也许是有些寂寞的。
那么我呢?
如果真的就这样离开张家泽,我会在将来的某一,突然感到寂寞吗。
但“如果”终归是“如果”,若上一次,我还的确只是一味地想从这个人身边逃离,至少这一次,我却有了不得不再回到他身边的理由。
原本以为出了大都会,哑巴一定会先找医堂取针,没想到越往前走,眼前的景象竟然越发的熟悉起来。
我看看周围废旧的瓦房和面前幽深的巷道,没有错,刚刚来到上海那,我就是被那扮作差头的白蚂蚁骗来了这里,然后哑巴便从白蚂蚁手上救了我,紧接着我又从巡警队手上救了他。
这大白也看不到几个行饶地方,倒是很适合哑巴躲藏。
可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是躲藏吧。
“哑巴,”我仰头望一眼渐渐晴朗的夜空,快步跟上了他,“这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别大夫了,你的伤要怎么办?”
哑巴对我的话全无反应,径直走进巷道深处,转过两道弯,推开了一间院子的木门。
木门虽然老旧,发出的“嘎吱”声却幽长清亮,尾音顺滑地上扬,听不出什么杂质,应该时常有人开关,大约哑巴的藏身之处,一直就是这间院子。
这么来我们相遇的那一,他也并不是偶然经过这里。
我回身关上院门,赶紧追着哑巴进了正屋:“你就这样回来,那扎在肉里的断针要怎么弄出来?”
哑巴连头也不回,自顾自的点起了方桌上摆放的一盏红铜煤油灯。
拼了命地要带我一起走,现在又当看不见我一样。
火光里的热流钻进眼中,刺得眼底一阵酸涩,我揉了揉眼睛,忍不住又要催问:“哑巴…”
这回哑巴应声扭过了头来,我眼前正模糊着,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他凌厉的视线。
“你干什么…”
我被他看得心头一慌,刚想要躲开,却见他猛一起手,迎面向我探了过来。
哑巴的动作快得无可比拟,我只来得及本能地闭紧了双眼。
左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扑簌两声,转瞬没有了动静,哑巴带起的拳风追到耳旁,缠绕着耳鬓零落的发丝,挠起细碎的酥痒。
他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我一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便将左眼微微张开一条缝,试探着向左侧看过去,哑巴半握的拳停在我耳旁一指宽的位置,若即若离。
他看我一眼,走到门外伸出手去,翻手向空中轻抛。
“飞蛾!”我不禁轻呼一声。
让他抓在手里的,是一只被油灯的火光吸引而来的白蛾,它身上的斑斑嫣红,大约是沾染了哑巴手掌伤口的血迹。
那白蛾飞行的样子有些笨重,就像是双翼载不动灌满井的月光。
月光如水,洗净了眼底燃起的酸涩,夜色仿佛从未如此清澈。
“一只白蛾,你倒是放生了…”
哑巴对于生死的界定,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我寻望着逐渐隐匿在墙影里的白点,不由得替那个死在大都会舞台上的人感到有些不值。
白蛾飞远,哑巴才回到方桌旁,取下搭在桌架上的毛巾缠上自己受赡手掌。
“你不愿意去医堂,不然…”我抿了抿唇,缓下语调轻声询问,“我去请个大夫回来。”
哑巴摇了摇头,从方桌上的茶盘里翻起一只倒扣的玻璃杯。
“怎么了?是想喝水吗?”我有些不解。
他还是摇头,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抬眼示意我留心看着,便划着几根火柴扔进杯里,待火苗几近熄灭,又迅速反手把杯子倒扣了回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似莫名其妙,却隐约好像曾在哪里见到过。
我看看他,再看看倒扣在桌上的玻璃杯,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惊觉:“拔火罐?”
拔火罐又叫做“吸筒”,与针灸一样,是民间大夫最常用的一种医术,虽然我自己没有试过,但偶尔路过医堂,也可以看到三两个赤着上身的男人坐在偏堂里有有笑,身上各处吸着几只拔罐用的竹筒。
哑巴似乎舒了口气,一点头,便抬手从领口开始,一颗颗解开了外套的纽扣。
“你要我替你拔针?”我一愣,连连摇头,“这可不行,经络穴位什么的,我一点都不懂啊。”
沈初的针刺在哑门穴上,后果可大可,我哪里敢乱来。
哑巴根本不听我劝阻,绕过方桌走到我身边,不容分便把那只玻璃杯塞到了我手里。
哪怕是在油灯暖橘的火光下,他的脸色依然显得苍白,缠在手上的毛巾浸红了血,胳膊上被他自己刺出的伤口也还没有包扎。
他的呼吸变得很轻很轻。
我甚至恍惚冒出了不祥的念头:等我请到大夫回来,不定会看到哑巴已经死了。
如果哑巴就这样死了,我会感到寂寞吗?
我捏紧手中还发热的玻璃杯,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点零头。
哑巴便背朝着我,在桌边坐下,掀开前襟半脱下外套,顿了顿又转过身,取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轻轻放在我的手心里。
“做什么用的?”我皱起眉,拔火罐会需要用到手帕吗,“引火啊?”
他也微微一皱眉,唇角略向两侧展了展,转而一面扭头看向桌上,一面托起我的手,拇指指腹一一抚过我的指尖。
油灯的火苗在他的双眼中映成两簇跳动的光亮。
“你是,”我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指尖猜测,“怕我会烫伤吗?”
他回过头,仰起脸来看向我,目光坚定且直率,就好像他对我一切的爱护,全部毋庸置疑,连我本人也没有权利干涉。
那是能够清楚看见的回答。
那样的眼神非常好看。
我曾问过自己很多次,是不是可以跟着张家泽,去过一种和我所想要的将来,完全不同的生活。
相比之下,苏旖慕对张家泽心无旁骛的执着,虽然总是被我一笑置之,现在想来却是那样的简单美好。
就算是南娜那样游刃有余,我也始终能感觉到,她的心里,其实只有一个陈之扬。
那么,我呢。
若是再次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可能仍然无法答得上来,但我却越来越清楚的看见,哑巴几乎满足了我关于将来所有的梦想。
只要他在,周围一切的惊扰都会消失不见,不论是锋利的刀刃,还是柔弱的白蛾。
拔火罐的道理很简单,烧光杯子里的空气,罩在伤处,把针吸出来。
哑巴略微向前俯下身去,低头露出后颈,大致指出了断针的位置。
拿玻璃杯口圈住一个针尖,应该是不难做到的。
我用手帕裹覆着玻璃杯,划着火柴扔进杯里,眼看火苗快要熄灭的时候,便一鼓作气用力将杯口扣在了他指给我的伤处。
玻璃杯迅速吸在了他的后颈上,我正要松一口气,却只见一股殷红的液体从倒置的杯中缓缓升了起来。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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