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明”，名叫吴大明，他是我去德康县第一个要秘密联系的人。我在车上接听电话，听见吴大明：“表叔：你们走到哪里了？”
吴大明的声音清脆，语速平缓。
我看了看服务区“大王庄”名称，谨慎地回道：“还早呢，才走三百多公里。”
“表叔：估计还有两多的车程，您要慢点，就当观光旅游，最好开慢点！”
“好的，谢谢明！”
4月8日早上，我们在最后一个服务区宾馆起来。我推开窗一看，山峦重叠，云雾弥漫。我们吃过早餐回到客房，苏欣忙着收拾行李，我坐在床沿，在手机里查找吴大明的电话号码。吴大明的电话号码是徐世纪在失踪前一个月告诉我的，这号码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只有特殊情况才拨打。徐世纪失踪后，我就与吴大明秘密通话过几次。我拨通吴大明的电话：“喂，明：估计我们今上午11点到达。”
“表叔：请导航到唐胖子川菜馆，我在那里等您。”
明是吴大明的乳名，他原是县常委兼办公室主任，因徐世纪涉嫌畏罪潜逃，受了影响，2020年5月贬为县政协调研员，工资级别仍然享受副县级待遇，当地人还尊称他吴主任或吴常委。其实我不是他的表叔，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下了高速，我接到吴大明电话，他：“我只知道你们老家是四川人，但不知道你们还喜欢川菜不。”
“喜欢。”我把蓝牙耳机顶了一下。“虽然我们离开四川几十年了，但老家的口味一直没有变。”
“表叔：还会四川话不？”
“当然会。”
“好的，我们这里话同四川人差不多，到这里，最好四川话。”
“要得。”我用四川话回答。“我们还要尽量学会当地话。”
十点多，云雾散开了许多。进入德康县境内，就像进入风景秀丽的峡谷，看着青青的高山，碧绿的江水，红砖青瓦的民房，坡上的树丛和野花，绿油油的土地，水汪汪的稻田，我感觉成了游客，偶尔还五音不全地哼唱几声，引得苏欣不时提醒：“心点，像《射雕英雄传》那个老顽童！”
“我要是有周伯通那武功就好了。”我笑道。
苏欣嘲谑道：“匹夫之勇，岂堪重任！”
过了一会儿，手机发出导航声音：“您的目的地就在右侧，本次导航结束，再见！”
在滨江路右边丁字路口，我俩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在向我们轻轻招手。
“估计就是吴大明。”苏欣指着吴大明。“看这吴大明和徐世纪年龄、高矮差不多，但身体偏瘦，脸形不饱满；他穿着简朴，戴一副黑边框眼镜，土里土气的，没啥官相，像个乡村教师。”
“声点！”我对苏欣。“你笔下生花，嘴巴长刺！”
“表叔、表婶：欢迎到来，一路辛苦了！”吴大明走到我左边帮着开门。“上面坝子可以停车，但凸凹不平的，请慢点！”
我下车感到有些凉意，从车里取出一件米色风衣穿上，戴上黑色长撮帽和一副平光眼镜。苏欣下车也加了一件咖啡色毛绒披肩，跟在我身后。
“你们都显得很年轻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吴大明对我们。“尤其是表婶，看起来只有四十岁。表婶的我都读过，非常棒！”他还竖起拇指。
我透过吴大明的眼镜，见他是单眼皮，眼睛不大，向外有点凸，眼里黑眼仁，充满灵光神气，给人很有睿智的感觉。
“过奖了！”苏欣谦虚道。“我俩都是迂腐文人，哪能赶得上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惭愧，惭愧！”吴大明低沉道。“唉，真是有口难言，一言难尽！”
着吴大明要引我俩进餐馆，我：“不着急，我先观赏一下。”
于是吴大明陪我俩来到坝子边向德康县城观望，他掌了一下黑边框眼镜，边指边介绍：“德康县人口60多万，重峦叠嶂，潮湿多雾，气候温暖。县城背靠西山，西山是县城附近最高的山，顶峰海拔约1800米，相对高度约500米。那里就是西山，经常云雾缭绕。无底洞就在西山高半山，是1841年山体滑坡发现的，传洪秀全在那里悟到了上帝。西山左边是南山，右边是北山，三山夹两河，也就是玄河与漓河。两河在此交汇，把老城区围成一个稍微弯曲的舌头形，令人联想到爱因斯坦吐舌头的照片，感觉奇奇怪怪的。玄河与漓河在此汇成清源江，朝东南蜿蜒而去，令得志者想起 ‘轻舟已过万重山’，失落者想起‘一江春水向东流’。”
“好像一首散文诗哟！”苏欣拍手称赞。
“过奖过奖，献丑而已。”吴大明微笑道。
“你比导游还讲得好！”我夸奖道。“这里，我感觉最神奇的地方应该是无底洞；这里，最神奇的事儿应该是县委书记神秘失踪。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是。”吴大明指着西山方向：“西山公寓就在西山西北脚下，停车、购物、爬山、钓鱼、散步以及做饭、晾晒都方便，房价适中，午饭后就带你们去看看，若合适就定下来。”
“好的。”我。“给你添麻烦了！”
“太谢谢了！”苏欣。
吴大明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我对吴大明：“我在网上查过，德康是仙云市最穷的县。网上资料显示，德康县是个盛产黄金和煤炭的地方，又是个旅游资源大县。这显得很矛盾，你知道原因吗？”
吴大明摇头叹息道：“唉，2018年以前，德康县的金矿和煤矿是德康两大支柱性产业，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政府监管出了一些问题，导致税收不增反降。比如窈金集团所属金矿，盗采严重，加上被一家上市金矿公司控股，税收总是上不去。最难的就是赛氏集团所属煤矿，背后故事讳莫如深，这公司几乎是一本糊涂账，没有哪个狠角色去好好清理过，不知偷税漏税多少呢！另外就是2013年，政府产业定位失误，生拉胡扯搞个所谓的工业开发区，背了一屁股政府债务，最后开发区成了个摆设，成了耗子、野猫、野狗和叫花子云集和养鸡养鸭的地方。徐书记来后，定位旅游发展，刚刚翻身，殊不知徐书记突然失踪，后继无力，再加上新冠疫情暴发，旅游业受到两年多冲击，政府债务累累，有增无减。幸好我县网络销售还可以，不然会更惨。”
清源江上一艘客运轮船发出很大的汽笛声，顺江而校
我一脸沉重，叹道：“唉，船已行矣，刻舟求剑，岂不愚哉！”
吴大明：“根据马克思学，上层建筑要适应经济基础，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
我抽烟展望，日头当顶，高云淡，此时的德康，相当于北方芒种时节。我淡淡地：“不知不觉，太阳当顶了。”
吴大明：“就是。我们越越投缘，不知不觉扯到九霄云外去了，忘了自己是凡人。按《易经》卦象，我这叫地否。走，我们吃饭去！”
我惊奇看着貌不惊饶吴大明：“看来，你对《易经》很有研究。”
吴大明摆摆手：“很有研究谈不上，但我明白一点，《易经》宗旨是：适中则吉，偏之则凶。西周分封制适中，故能国泰民安；东周分封制过分，故下大乱。”
“你真是个奇才啊！”我由衷赞许道。
吴大明摇摇头，引着我们走向唐胖子川菜馆，：“这家川菜馆是个夫妻店，他们都是四川人。餐馆看起不怎样，但味道正宗，价格适中，今我们将就一顿，有失体面，万望海涵！”
“简单好！”我。“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们平时吃东西都很简单。”苏欣。
进了餐馆，首先看到餐厅约60平方米，摆着一些类似快餐店的条桌，用一米多高木板隔开，十多名客人正在吃饭。我们进去，他们以为我们是游客，没有异样的目光。
吴大明走到收银台前对中年妇女：“老板娘：我订的位置在哪里？”
老板娘大约40岁，中等身段，面目清秀和善，系着花白围腰，微笑道：“楼上包间都空着，随便坐。”
“我带你们上去，我好介绍我的拿手菜。”唐胖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厨师穿戴，两手还在围腰上擦拭了两下。唐胖子看起来并不怎么胖，只是脸形宽大一些，显得身高力大的，脸上总是在微笑。他领着我们走上二楼，我们选一个临江的包间。
大家相互客气一阵，最后我用四川话慢慢：“来个四菜一汤，水煮肉片，清汤鱼丸，麻婆豆腐，清炒油菜，番茄蛋汤。”
“听口音，你好像是川东人？”唐胖子对我。
“我，我其实是本地人，只因常年在川东工作，所以就带川东口音。”我撒谎道，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为掩饰自己，我低头点燃一支香烟。
唐胖子高胸拍着我肩头：“哎呀，大哥：我也是川东人，你也算是我老乡嘛！既然是老乡，我赠送一道川东特色菜，算是我的见面礼，这道菜疆栽秧炒腊肉’，你吃过没有？”
“吃过。其实——”我准备我母亲最擅长做这道菜，但话刚出口，发觉不对，于是改口道：“我，我最喜欢这道菜。你尽管弄，不要你赠送，若看在老乡份上，把味道整巴适点就校”
唐胖子咕噜咕噜：“看你们客气的——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唐胖子下楼去了，苏欣问我：“啥叫栽秧炒腊肉？”
我：“解放前，我们川东一带，每当请人栽秧，主人家就会把煮过的腊肉切得又大又薄的，然后一炒，肥而不腻，味道巴适惨了。”
“我也是川东人，怎么就没有吃过呢？”苏欣。
我：“你是城里长大的，又错过当知青年代，连栽秧都很难看见，当然就吃不到了。再我妈走得早，也没机会给你弄呢！”
中午我们吃得很香，以茶代酒，边吃边聊。
我对吴大明：“徐世纪的情况，你暂时讲个大概。”
“好的。情况很复杂，一时半会还真不清楚。”吴大明扯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起身去门外探望一下，然后把门关好。“张老师：看这样可以不？我们加个微信，有些材料发给您慢慢看。”
“很好！”我嘴里包着一块腊肉含糊不清回道。
然后我和吴大明加了微信，吴大明很快发来一条短信和一张照片。短信是：
徐书记失踪后，仙云市公安局很快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领导是市局的，成员也多半是外地的，本地只抽了一个刑警，就是队长李智来，是个侦破高手。下面就是李智来的照片。
我仔细看李智来的照片，这是一张免冠寸照。他留着边分头，端庄英俊，额上有一条明显的横纹，眉头皱着，看起不太高兴，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集郑我在想，他审视犯罪嫌疑饶时候，大概就是这种目光。不过，人往往从表面上难以区分正邪，我经常拿自己比较，我的外观看起也不像啥好人，尤其是我这光头，看起像个凶狠的人。再有就是，饶好坏难免有阶段性，时好时坏的人大有人在。因此，我不在乎李智来过去怎么样，而要看他现在。于是我问吴大明：“李智来现在怎样？”
吴大明：“这娃现在变了，变得嘴臭了，变得爱发牢骚了，比我还消沉。他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他任劳任怨，干劲十足的。”
我问：“李智来在徐世纪在任期间表现如何？”
吴大明：“徐书记当然喜欢他哟，还夸奖他是德康的福尔摩斯。徐书记刚来时，李智来还只是玄河镇户籍警察，在一次群体上访事件中被徐世纪发现，然后调入刑警队的。李智来后来逐渐升为队长，在反腐扫黑中，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惜现在还是队长，案子照样破，牢骚照样发。”
我反复看了李智来的照片，琢磨一阵，我对吴大明：“有性格不一定有本事，有本事不一定是好人。我们这次来暗访，一定要慎重，对李智来要试着来。”
“我也看看照片。”苏欣把我手机拿过去。“满脸正气，目光如电，好像能看穿饶心思。妖魔看到害怕，百姓看到安全。再仔细端详，表情略显忧郁。”
“就是，他还忧国忧民的，尤其担忧司法体系问题。”吴大明。
“李智来今年多大？”我问。
“2016年是32岁，现在已满38岁了。”吴大明。
我点燃一支烟抽着，思索一阵，对吴大明：“吴主任：请你下来给李智来打个电话，就徐世纪非常尊敬的老师来德康旅游了，顺便打听一下徐世纪的情况，看李智来有何反应。若他愿意见我，就请他给我打电话。你看行不？”
吴大明：“校”
我起身上卫生间，顺便看看是否有人偷听，回来把门关好，对吴大明问：“徐世纪在留言条上写了什么？”
吴大明摇头叹气道：“唉！我，我也不太清楚。徐书记失踪后，我估计专案组要问我，我写了一份材料，我保存着，马上发给您。”
“好的！”我感觉很有希望，看着吴大明发短信，把我手机紧紧捏着，手上有冒汗的感觉。
我手机很快发出短信提示音，我赶快浏览短信：
2020年清明节在4月4日，星期六，共放假三，直到星期二（4月7日）才上班。因为徐书记非常相信我，所以我也有他办公室的钥匙。记得清明节后星期二上午般半左右，我走进徐书记办公室，准备烧壶水，无意中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他的手机和一张留言条，但没有仔细看留言条内容，只记得留言条大概他走了，落款是他名字和时间，我当时以为他去西山观音庙去为他父亲烧纸。以前他给我过，他父亲死得早，穷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要经常烧些纸去，不要让他当个穷鬼。徐书记也跟我讲，烧纸的事要保密，怕传出去影响不好，因此他往往是独自去的。往年他去观音庙烧纸，最多耽误两个时，殊不知这次到了中午也没见他回来。于是我感到情况不妙，就到他秘密住处找，却不见踪影。下午上班，我把这情况向新任县委副书记杨世开作了汇报。杨世开认为，徐书记可能去庙里烧纸了，也许因其它原因暂时没有回来，等24时后再。第二上午9点多，仍不见徐书记，于是杨世开决定报警，并叫我通知县公安局赶快寻找。我很着急，还单独给李智来打电话：“李队长，徐书记夸你是福尔摩斯，我相信徐书记没有看错人。”李智来在电话里：“请领导放心，我全力以赴！”
我大致浏览一遍，感觉眼乏，就请吴大明给我念了一遍。然后我问吴大明：“你和李智来相处如何？”
“很好的，我和他都是徐书记最信得过的，我们在反腐扫黑中可谓生死战友，不过现在我和他只是落难兄弟，有时候感觉到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挺悲哀的。我俩偶尔喝点酒就会流泪，有时候感觉徐书记好像是被害了，有时候感觉徐书记好像欺骗了我们，反正我们心里太纠结，太难受了！”
吴大明完眼里充满泪光，我心里也难受。苏欣擦着泪递给吴大明纸巾。我尽量克制自己情绪，冷静思索一阵，递给吴大明一支烟，他犹豫一下接住，我先给他点燃，问吴大明：“难道你就没有问过李智来，那留言条究竟写了些啥？他在专案组办案，肯定对留言条仔细研究过，何况他还是个侦破高手！”
吴大明苦笑道：“我问过，什么引诱法、激将法、三十六计都用上了，他就是不具体内容，只留言条经过反复鉴定，绝对是徐书记亲笔，没有发现一丝一毫被胁迫的迹象。他还，即使他违纪告诉我具体内容，我又不能帮他破案，再又不能单凭留言条掀起什么大浪。”
这时我看手表，下午三点多了。茶水早已凉了，吴大明下楼去提开水，我把身后玻璃窗拉开，伫立观望。
清源江不宽，朦胧江面上有客船、汽艇、渡船、货船、划船、竹筏；江中还有一个二十平方米的岛，生像大鳄鱼，由鱼鳞般黑色岩石构成，令人啧啧称奇；江流比较平缓，两岸绿树成荫，岸边商铺林立，偶尔有几幢高楼大厦；离江面约400米高的南北两条山脉，蜿蜒而秀丽，与清源江完美配合，令人陶醉不归；山坡下边夹杂不规则的耕地和民房。这些民房，越靠近县城越密集，越错落凌乱。斜对面滨河路边有座“南清宫”道观，雕梁画栋，飞檐走兽，令我想起《阿房宫赋》“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的词句。
吴大明提着热水壶回来，我问他：“徐世纪失踪后，新来的书记如何？”
“这不好。”吴大明一脸苦笑。“像徐书记那样的人少见啊！”
我明白了一点，于是转换话题问他：“徐世纪失踪那，据有个目击证人，这人是谁？”
“这，这不好。”吴大明显得有些警惕。他起身悄悄把门打开探望了一下，然后把门关好，回来：“李智来当初闭口不谈，后来专案组解散了，他才对我，那个证人是个收荒匠，叫我保密。我反复琢磨，西山村挨着无底洞住的王富贵，就是一个收荒匠，但我没有去问过他。听他很老实，我想他绝对不会乱的。”
“表叔：您想去问王富贵吗？”
“有此打算。”
“会不会暴露？”
“乔装一下，旁敲侧击，应该不会。”我。“我不仅要问目击证人，还要看留言条原件。”
吴大明：“要看到原件估计很难。唉，当初我该把留言条拍一张！”
“你当时的情况我能理解。”我安慰他。“你和徐世纪是怎么认识的？”
“2016年4月，当时我正在闹情绪，要调离工业开发区……”
于是，吴大明慢慢回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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