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城作为连通南疆东西的一处枢纽,地理位置不可谓不重要,但是因为地处偏僻的原因,常有流匪劫掠商路,滋扰民生,历任黎阳城主和执掌城卫军的总兵虽然屡次围剿,但都收效甚微。大概两年前的时候,当时黎阳城西门守正孙威,仗着自己稍有点修为,单枪匹马潜进土匪山寨,割了土匪头头的脑袋,余下的匪徒们树倒猢狲散,困扰簇多年的匪患终于得到解决。
孙威因此功,被擢升为城主,也就是现任的黎阳城主。
此时正值深夜,孙威却翻来覆去的毫无睡意,这间房又闷又热,床上充斥着浓重的汗臭味,再加上七八双奔波了一整的臭脚,整个房里的气味简直能让人直接“升仙”,孙威实在是忍不住了,猛地坐起身,低吼道:“都把鞋穿上!熏死老子了!”
七八个被他赶到墙角蜷缩着的下属赶忙爬起来,摸摸索索的将鞋子穿上。
没用,浓烈的气味仍然让这位一城之主头脑发胀,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心翼翼的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了一道缝,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顺着缝流进来,孙威凑过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
这就够了。
他不敢回自己的房间,不敢去院子里透透气,甚至不敢把窗户完全打开,害怕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事情,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一城之主,却如此憋屈,但他却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愤懑。
因为现在的城主府里,有一位大人物。
那位大人物为何会突然来到这座偏僻的南疆城,孙威并不知道,但既然对方没打算让他知道,他就乐得装聋作哑,别是跟仆人们挤一间房了,就是让他睡在茅厕里,他也得忍着。
孙威原本的房间在府邸后院,门前有一片水竹林,幽静安逸,是平日里跟几个妾嬉戏耍闹的好地方,不过此时此刻,在那片竹林前面,有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手持一杆长枪,正自月下独舞,枪身通体黝黑,寒光凌冽,也不知是何材质锤炼而成,看上去似乎分量颇重,但在此人手中,却显得游刃有余,他的枪势不疾不徐,不显花招,到收尾时,一枪平平扫过,于目视处戛然而止,枪尖无半点颤动,稳重如山。
“出枪快如龙,收枪稳如钟!将军的枪法果然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地之悠悠,大将军下第一!”伴随这一阵略显浮夸又狗屁不通的叫好声,一个身材略矮又略胖的年轻人一颠一颠的从一旁的阶梯上走了下来。
舞枪男子回过身,眉眼如山,重而无锋,面容足够称得上英武,但却丝毫不显得盛气凌人,他单手持枪,向着这个胖子郑重行礼,“拜见殿下。”
殿下,将军。
自从八年前的玄德宫事变发生之后,当今下只有一人有资格被称为殿下,事实上,城主孙威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和和气气的胖子,竟然就是乾明王朝的当朝太子——高彦。
而熟悉当朝政事的人都知道,在当今太子口中,“将军”二字早已不是一个泛称,而是特指一个人——当朝大将军,百万军中第一人,李某。
李某并不是姓李名某,之所以称呼他为李某,是因为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是什么,少数一些知道内情的,比如太子高彦,也从不会在人前提及,具体为什么,无人知晓。据传闻,李某本是在战火中幸存的孤儿,被一群驻守边哨的老兵收养,十三岁时便即参军,此后南征北战,戎马二十余载,无数次力挽狂澜,战功之卓着,翻遍乾明王朝的千年历史,确实前无古人。在现如今的乾明王朝百万兵士眼中,大将军李某,就是战神。
所以,几年前,重排百仙榜的时候,愚老人不仅把这个男人排进了榜之上,而且,还高居第四。
排名一出,下哗然。
修仙界看不起沙场武夫,由来已久,因为影法外仙境”的限制,朝廷兵马与修仙界诸大势力很少会直接冲突,在修仙界眼中,沙场出身的李某无论再怎么的战功彪炳,终究也不过是武夫一个,就凭他一匹马,一杆枪,哪怕稍有修为,又怎及得上身负各种神通的的修仙中人?!
哪怕是到了今日,质疑声也从未停止过。
但奇怪的是,愚老人对这个大将军李某似乎颇为推崇,之后百仙榜多次重排,但李某的位置却从未动过,而李某本人也从未想过去证明什么,这几年来,他北境逐胡马,西域斩羽蛇,南疆驱蛮民,东界诛倭寇,下但有乱事,必有大将军李某身先士卒,一枪定乾坤。
排名什么,他根本不在乎。
太子高彦跑到近前,很没有架子的嘿嘿笑道:“将军,这晚了,还不睡啊?”
“末将厮杀惯了,这几日在城里闲置待命,闲得有点发慌,所以才忍不住出来耍了一套枪法,若是打扰到令下休息,还望殿下海涵。”这位平定下的男子声音颇为淳和,语速和他的枪法一样,不疾不徐,乍一听绝不像是只懂冲锋陷阵的莽夫一个。
倒是太子殿下有点受惊若宠的样子,忙摆手道:“将军哪里话,不打扰,不打扰,我也是睡不着觉,出来瞎转悠的!”高彦一边着,一边用花生米一样的双眼瞅着李某手里的那杆枪,忽然搓了搓手,心翼翼的问道:“将军,这就是传闻中那杆任枪?”
“正是。”
高彦伸出一只又短又胖的肥手,在枪身上摸了一下,又赶紧缩回来,嘿嘿笑道:“好枪!摸着就很硬!”
大将军李某满脸无奈。
高彦兴致勃勃,继续道:“据此枪乃是降大任,非有能者不能担之,到底真的假的?”
李某单手持枪递了过来,“殿下可想一试?”
高彦犹豫了一下,点零头,他扎起马步,弓起身子,牟足了劲接过那杆黝黑长枪,熟料入手之后,竟与寻常铁枪并无两样,他有模有样的耍了两下之后,惊讶道:“怎么会这么轻?”
李某道:“殿下试着注入一些真气。”
高彦闻言,潜运心法,一道紫金真气缓缓注入到任枪中,只一瞬间,这杆其貌不扬的黑枪陡然变得沉重无比,以高彦积跬境的修为,竟然也拿持不住,但他又不肯撒手,于是堂堂太子殿下连人带枪,“噗通”一声扑在地面上,脸蛋朝下,把印有精致花纹的地砖生生砸碎了好几块!!
李某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搀扶,但高彦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手上脸上被磕破了好几道口子,模样狼狈,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紧张道:“将军,枪没事吧?”
李某一愣,拿起已经深陷地面的黑枪,轻声道:“殿下,任枪好歹也是榜第十的当世神兵,不会因为这点磕磕绊绊就坏掉的。”
高彦顿时松了口气,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伸手抹了一下额头上正在冒血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丝毫没有要怪责自家将军的意思,他甚至都不想派人去传唤一个大夫过来,因为夜已经很深了,这样会麻烦很多人,不太好。他扭过头,好奇道:“将军,这枪怎么一下子轻,一下子重?”
李某缓声解释:“殿下,任枪之所以号称是‘降大任,非有能者不能担之’,是因为它是用一种极为罕见的深海玄铁炼制而成的,平时的重量跟寻常铁枪无异,但每吸收一份真气,重量便会增强一份,稍加催持,便能重逾千钧,哪怕是修仙之人,也扛不住这等力道,连拿都拿不起来,又哪敢把它当做法宝使用?但对末将而言,千钧之力既是负担,同样也是无坚不摧的最强助力,有此枪在手,便是山倒悬,海倒灌,末将也能一枪退之!”
高彦连连点头:“厉害!真的厉害!任枪厉害!能拿得动任枪的将军更厉害!果然是降大任,将军一肩挑之!我这个做太子的,只需要坐在下面喝喝茶乘乘凉就行了,嘿嘿嘿!”
李某早已习惯自家太子的浮夸恭维,只能无奈一笑,他看着高彦脸上的伤口,忍不住劝谏道:“恕末将直言,任枪再重,殿下只需撒手即可,为何要死握着不放呢?千金之躯不坐垂堂,更何况殿下乃是一国储君,岂能为了区区一杆长枪以身犯险?”
高彦不以为意,笑道:“伤而已,不是大事。咱这个太子虽然没什么本事,拿不起任枪,但好歹不能把它弄坏了不是?要知道这次南疆之行能否成功,可就靠这杆枪了啊!”
言及此次南疆之行,李某神情有些困惑,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殿下,恕末将愚钝,至今都有些想不明白,我们此次行动,到底有何用意?万一一个纰漏,引起修仙界与朝廷的全面冲突,该当如何?”
高彦闻言,收敛神色,两只肥手背到身后,昂头道:“将军,普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你该明白吧?”
“末将明白。”
“那为何太祖皇帝在建国之初,要设立什么‘法外仙境’,任由那些所谓的‘仙人们’,在王土之上,逍遥法外?!”
李某怔住。
所谓“法外仙境”,是指如果修仙者在宗门之外触犯王朝律法,朝廷有权利将其捉拿归案,定罪惩罚,但如果此人回到了其宗门境内,便要移交其宗门内部惩治,朝廷无论如何也不能派官兵到宗门之中,兴师问罪。
简而言之,就是修仙之所,不受凡人律法约束。
哪怕是滔大罪,也不例外。
在后人看来,这条法令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因为修仙界全都是些高来高去的神仙人物,个个本领通,朝廷的百万大军在他们面前,根本毫无意义,既然管不了,那就索性不管了,只要划清界限,别来我的皇城禁宫中捣乱就校
但太子高彦不这么想。
他攥着拳头,神情恼怒,“我在几年前的时候,就一直在困惑这个问题,我们的太祖皇帝身为七圣之一,先是在赌世之战中击败魔主荆歌,随后又以一己之力收拢各部,开疆立国,这样一个雄才大略之人,为何要在自己的王朝建立之时,订下这么一个堪称屈辱的法令?!还要特意叮嘱后人,一定要世代遵循下去,到底为什么?!!”
李某无法回答。
高彦继续道:“直到不久前,我在崇文殿中看到了那条法令的原稿,我才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太祖皇帝的那四个字,笔触极重,行笔极慢,在‘仙’字上,还重重的圈了一遍,很显然,订下这条法令,并非他的本意!可他贵为一国之君,七圣之一,在当时,还有谁能逼迫他签订这条法令?!”
“难道是——?”
“没错,只可能是其余六圣!”胖子鼓起腮帮,愈发恼怒,“具体当时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建国之初的那帮史官半个字也没留下来,但我觉得,极有可能是太祖皇帝建邦立国的举动,让其余六圣觉得受到了威胁!他们不肯让这整个下,就这么落入太祖皇帝一人之手,所以才联手对太祖皇帝施压!当时下初定,百废待兴,太祖皇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跟以六圣为首的修仙界翻脸,所以只能订下这条法令,以作权宜之计。可笑我们一代代高氏子孙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真正用意,还一直把这条法令奉为金科玉律!殊不知,也许废除‘法外仙境’,就是太祖皇帝的最大心愿!”
到这里,太子高彦陡然涌出一股豪气,大声道:“王土之上,岂容有仙土!王法之上,岂容有仙法!太祖皇帝的遗愿,就由我高彦来完成!”
月夜清风,竹林飒飒,战神李某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就忍不住扬起嘴角,微笑起来。
结果还不到眨眼功夫,高彦就恢复了本性,回头可怜兮兮的道:“将军,你会帮我的吧?你不帮我的话,我可啥都干不成!”
李某收敛笑意,单膝跪地,朗声道:“末将万死不辞!”
高彦嘿嘿一笑,圆乎乎的脸蛋显得有些呆蠢,有些得意,他上前搀起李某,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气道:“将军加把劲,这一枪,勿要把修仙界的半条臂膀,整个给他打断!”
大将军李某握紧黑枪,缓缓点头。
早有人不止一次在他耳边抱怨过,当今太子是有史以来最不像太子的一个,窝囊,还怂,实在让人难以敬畏,若非是八年前的玄德宫事变,这太子之位怎么排也排不到他,可李某却始终觉得,这样的太子殿下,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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