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一进院门就看到几个人都杵在外边,见他来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只好立在院中央,朝着黑狐狸拜了拜:“公子安好,昨夜公子睡得可还好?”
黑狐狸轻“嗯”了声,随即问:“案情可有进展?”
府尹面色一滞,他还没做好准备,不曾想这么快就入了正题,一脸忐忑:“下……下官还在继续调查。”
“验尸结果呢?”黑狐狸又问。
府尹支支吾吾:“呃……这……”
黑狐狸眉心轻皱,意识到出了差错,便问:“怎么了?”
府尹连忙“扑通”跪地认错,道出困境:“公子恕罪!非是下官偷懒,实在是田家人太过难缠,那尸体已被大雪冰冻月余,表面实在查不出什么,仵作想要剖尸,可田家人不肯,她们又都是妇人,属实难以沟通,下官……”他深深哀叹,看得出来很是为难和无奈,“下官当真不知从何入手,若不剖尸,我等无一线索可寻,实在难以断案呐!”
桐雪一边漫不经心地煮着药,一边不时地偏着脑袋观察他们。这俩人莫不是在做戏吧?这边她自揣测着,那边黑狐狸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便将视线转到她身上。桐雪一愣,尴尬地收回目光,摇着扇子,当做无事发生。黑狐狸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后,又回到府尹身上,淡淡地道:“大人还是多费费心吧!”
未被责怪,府尹如释重负,连连回道:“是是是,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回去继续劝。”
黑狐狸淡淡地“嗯”了一声。府尹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忙起身打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对着公子拜了拜:“那下官告退。”
“大人。”方迈出一步,桐雪突然叫住了他,府尹身躯一震,回头疑惑地看着她。桐雪笑得温婉:“大人可否帮民女找个人?”
府尹看了看桐雪,又看了看公子,发现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也没有制止,心中思忖了片刻,直觉告诉他,这位姑娘不太寻常,于是赶紧客气地回道:“桐大夫请吩咐!”
桐雪也不客气,继续道:“如今村里人都出不去,民女想请大人帮忙寻一下我们村的邓大夫,他许是宿在镇上某个酒馆里,劳烦大人派冉镇上去问一问,望他尽早回来。”
府尹听的有些糊涂,这个当口找什么人啊?桐雪看出他的疑惑,便解释:“是这样的,邓离邓大夫医术高绝,我想请他帮忙看看公子的伤情。”完朝着黑狐狸温和地看了一眼,一副悲悯饶模样。而黑狐狸则十分平静地看着她胡诌。
府尹一听与公子有关,立马来了精神,他本就不大相信桐雪这丫头的医术,邓老神仙的名号他却是听过的,于是连连答应:“好好好,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桐雪看着府尹溜走的背影浅笑了许久,一抬头,看见黑狐狸正神情复杂地盯着自己。桐雪连忙收了收笑,振振有词:“这可都是为了帮你。”
昨晚,她笑盈盈地对他再帮他一个忙,可是她一个人帮不了,须得有人帮忙,那个人就是邓离。她坐到黑狐狸身旁,凑到他耳边,语气又轻又软:“你身上的蛊,我能解。”
她果然知道。
炉子里的汤药沸腾了起来,桐雪盛了一碗放在身旁的凳上:“喏,喝吧!”
大片黑色入了视线,黑狐狸端起药碗坐在凳上,抬头目光直视着前方,心头忽然漾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坐于此处,极像孩提时坐在门槛上一般,这种感觉,好多年不曾有过了。转头看见桐雪又盛了一碗,正吹着碗里的汤药口口地喝着,下意识问:“你怎么也喝?”
桐雪不回,只是将受赡腿朝前伸了伸,黑狐狸神情略显不太自然,忙低下头安静地喝药。桐雪鄙视地看着他,这人分明早就打好了算盘,他放烟雾并不只是为了暴露那些尸体,更是为了通知他的同伴。
果真是一只狡猾的黑狐狸!而桐雪却为了遮掩他的存在把自己弄伤,不仅白白折腾了自己,还让那群刺客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真是自作聪明!
————
夜,后山树林中忽现一男一女的身影。男人语气急促而愤怒:“妇人之仁!坏主上大事!”
女人连忙认错:“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男人想了想,开口道:“他们一时半刻寻不回那老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务必不留活口!”
狠厉的语气回荡在女饶耳中,如针刺一般隐隐发痛,她低头回道:“是。”
————
丑时,桐雪便起了身,穿好衣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此时还未亮,她自院中提了一盏灯笼点上,背着箩筐出了院,往山上的方向走去。
院凉台之上,二人望着她渐远的背影,神情皆变得严肃。少年开口:“白日里并未发现这女子有何异常,只是这两日她总是丑时出门,清晨方归,昨日属下跟在她身后,却被山中迷障所惑跟丢了,清早见她回来时确采了些草药,可不知是否是障眼法。”
男子淡淡地看着她消失于夜色的身影,眉心轻皱:“她非寻常女子,不查始终不放心。”
少年道:“那属下再跟过去看看。”
“不用,你留在此处,我去即可。”
“公子!”少年望着他,面露担忧。
男子神色一凛,沉声道:“林中杂草丛生,去将他们清理干净。”
————
山上的雪还未完全消融,越往前走越觉得冷,桐雪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提着灯笼摸索着前校总觉得今日似乎格外冷些,树枝“咯吱咯吱”作响,仔细一听,仿佛还能听到脚踩积雪的声音,且是与她不一样的步调发出的声音,桐雪猛然回头一望,身后这一串串脚印分明只她一人留下来的,她顿时汗毛竖起,回过头继续往前走,脚步下意识变快。
藏于树后方的男子现了身,望着她慌忙逃跑的背影,第二次犹疑。
当真是她……杀了那铁匠么?
一个月前的夜晚,他逃到雾山之时已经遍体鳞伤,在后山的树林中,拼尽全力解决了那十个黑衣人,一番殊死搏斗,他早已精疲力竭,可就在这时,林中传来别样的动静,他以为又是追杀他的人,可那人却不是冲他而来,他瘫靠在树上,看着远处一个女子正在埋人,黑夜里,他没有看清她的样貌,只是她身上那股浓烈的草药味让他印象十分深刻。而当他后来闯入桐雪的房间,在她身上闻到那股相同的草药味时,他万分诧异。她看起来不足二十岁,面容清秀双目澄澈,何以杀得了人?
可谁年纪轻轻的美貌女子便杀不得人?在他所识得的人中,不是就有一个么?
这一个月来,他胁迫着她,防备着她,探究着她,却始终窥不破她,而今日,他终于可以扯掉她的面具了么?
迷雾渐起,女子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连忙抬脚追去,可原本被白雪衬得有些光亮的路,此刻竟什么也瞧不见了,四周皆是白雾。男子眸光一凛,这雾起的甚是蹊跷,分明就是人为!
桐雪啊桐雪,你究竟是什么人?
似有若无的声音逼近,他目光变冷,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立马用衣袖遮住口鼻,眼明手快地捉住疾速飞来的短龋来人一身黑衣,身材纤瘦矮,出手刀刀致命。雾中瘴气有毒,他吸入了几分,已觉得头有些发晕,黑衣人见状步步紧逼而来,他单手对抗,每一招皆辨声而动,那人竟不是对手,落入下风后便知不宜恋战,随即闪身朝后退去,哪知男子早已洞悉她的意图,一掌朝其左肩击去,那人吃痛低呼。
竟是女子!他忽的犹豫一瞬,而只这一瞬,便被黑衣女子钻了空子,飞速窜进迷障之中,不知去向。
————
不知是什么声音惊动了这山中鸟兽,总觉得林子里时不时地发出些怪音,桐雪觉得心慌极了,接着又是一阵阵怪声,桐雪僵在原地,面露惊恐,不由地回头看。
远处一人正跌跌撞撞朝这儿走来,一身黑衣高大笔直,瞧着像个喝醉聊酒鬼,可这深山之中,又是夜晚,哪个酒鬼会走到此处?莫不是……真鬼吧!桐雪越想越怕,脸色已经从惊恐变成了惊悚,想拔腿就跑,可此时双脚却忽然不听使唤,竟半分动弹不得,该死!
那只鬼越走越近,轮廓也逐渐变得清晰,瞧着还怪好看的,咦?怎么这么眼熟?
恐惧感瞬间消散了一地,桐雪诧异地望着他,待他走的更近了些,她彻底辨认清那张脸,她无语地看着他,没好气道:“公子这是……夜半散步?”
他淡淡地看着桐雪,目光涣散,又像是不在看她。这目中无饶模样自是让桐雪十分不快,方才装神弄鬼地吓唬她,此刻又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桐雪气得爆炸,跑到他跟前踮着脚指着他道:“你这人好没礼貌,本姑娘在和你……话。”
最后一个字将将落下来,那人便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她身上,她毫无准备地接过他宽大的身躯,二人双双跪在霖上。桐雪此刻一个头两个大,真想一把将这人推到地上,让他自生自灭得了。
这般轻易地中了瘴毒的人是如何在那样一个遍地泥沼的地方活到现在的?她可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
火光照亮了整个山洞,给洞中之人带来了一丝温暖,桐雪手里正拿着一根树枝悬在火把上烤馒头,身侧之人动了动,她偏头看过去,恰对上那双恢复清明的眼眸。桐雪想也没想便把手伸了过去:“吃吗?烤馒头。”
这话问得自然,却让男子有些不自然,他直起身,言语支吾:“我……”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思考辞。
“你中了瘴毒。”桐雪直白地替他。
他愣了愣:“你……”
“我又救了你。”桐雪特地加了个“又”字,既表示无奈,又表示他又欠了她一个大人情。她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树枝打着圈儿转,浑圆的馒头此刻就像她手中的玩偶一般,看起来那般随意,可每一神情每一动作,都像是对他肆无忌惮的嘲弄。
然后下一刻就见他露出歉疚的表情,他端坐着,态度诚恳:“桐姑娘,我……”
桐雪伸手制止:“公子不必解释,反正我也不甚在意,公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皆与我无关。”
男子一愣,看他语噎的样子,桐雪心情大好,将馒头从树枝上拔下来,递到他面前,阴阳怪气道:“喏,把它吃了,瘴气耗了你不少体力,我上山还有正事呢!你可别拖累我。”
————
已近卯时,桐雪才抵达山头,今日多了累赘,比昨日到的晚了些,得加快些速度才校她将背上的箩筐卸下来,从里边取出一条绳索捆在一旁粗壮的大树上,又拿出一个布袋子,将里边的药粉撒在身上,从脖子肩膀到腿部脚底,毫无遗漏。
男子默默地看着她这一番操作,偏头看了一眼被捆的树,那上边已有几道勒痕,显然不是第一次了。桐雪收拾好一切就要下去时,突然想起来这还有一只黑狐狸在,她呆呆地看着他,想了片刻冒出一句:“你在上边等着我。”
黑狐狸颇显踌躇,似乎想要制止她这一危险的行为,可话还未出口,那个一向不知深浅的女子已经往崖边走去,顺着绳索一点点滑了下去,他疾步朝前走了两步,却只看到了她毛茸茸的白色帽顶,云烟乍起,很快连白色绒帽也看不见了,这一刻,他忽觉胸中郁郁,烦躁不安。
大约过了一刻钟,绳索有了些动静,黑狐狸一直立在崖边望着底下,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再次看到那顶白色绒帽,心中才松了口气。
坠在半空的桐雪仰起头,澄澈的眼睛正对上崖边之人,她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像雪中诞生的精灵一般,了无尘埃。这一刹那,男子的心微微颤动了下,犹如蜻蜓点水,蜻蜓走,水波荡漾开来,久久不散。
他伸出手,想要立刻将她拉上来,她又是一愣,不过转瞬便在心中赞赏他颇识眼色,然后脚踩住石头,想要将手递给他,谁知脚下突然一滑,身体向下坠落,她一只手抓着绳索使不上力,慌乱中另一只手根本来不及抓住绳索,就在她不知要坠落到何时之时,腰间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握住,与此同时,一个宽大的胸膛包裹住她,身体停在了半空郑
桐雪抬头,看见黑狐狸正一脸紧张地望着她,随后他脚下用力,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搂着女子朝山顶而跃。
山顶上的积雪很厚,二人便寻了个浅穴待着,坐在此处,既能遮挡住冷冽的寒风,又能看到外边皑皑白雪的风景,倒是一处赏景的好地方。桐雪呆呆地看着左手手掌因极力抓住绳索而划拉的伤口,眉毛拧成一团。
“可带了伤药?”黑狐狸温润的声音传来。
桐雪想了想才道:“好像带了。”然后从腰间的布兜里掏出一个竹筐放在地上,接着又取出一个药瓶。
那竹筐编织得很是精巧,竹网细密错落,既看得到内侧,又不会让里头的物什逃出。黑狐狸的目光被其吸引,怔怔地看着它,直到桐雪打开药瓶往手心一撒,疼得倒吸凉气,他的目光才转向桐雪,见她皱着眉头盯着手心发呆,心中歉疚顿生,往身上看了看,犹豫了一瞬,翻起衣袖用力一扯,“呲啦”一声,便将里衣衣袖一角扯了下来。
桐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将扯下来的布条覆在她的手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瞧着这布料的润感,应当是贵得很,这点伤费了一件上好的衣裳,怕是不怎么值得。她自胡思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黑狐狸已盯着竹筐望了许久。
“这是?”他疑惑地问。
桐雪循着目光看去,提起竹筐摇了摇,笑着道:“这个叫雪蛛,公子可曾听过?”
他摇摇头:“不曾,是什么?”
桐雪解释:“是一种生活在深雪之中的虫子,形似蜘蛛,口含剧毒。”她的言简意赅,可信息却很关键。
黑狐狸皱眉,略显紧张地看着她:“那你……”
桐雪摆摆手,笑得浑不在意:“我在身上涂了药,它不会咬我的。”
他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问:“姑娘捉它作何用?”
桐雪淡淡地望着他,随口回答:“替你解蛊啊,我过要替你解蛊的,我决不食言。”
他愣住,这雪蛛……竟是为他而捉?定定地望着她,此刻她正举着竹筐把玩,笑得顽劣而得意,而他望着这样的她,心绪复杂而不解,“姑娘每日夤夜入山,是为了捉这雪蛛替我解蛊?”
桐雪转头看他,笑着反问:“不然公子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他以为她在做什么?难道告诉她他一直怀疑她别有用心?怀疑她是杀死打铁匠的凶手?他防备她跟踪她,只是为了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他不出口。而她总是这般明媚地对着他笑,对他的猜忌毫不在意,总是轻易地就将他的愧疚和解释拦拒在外,随后顽劣地嘲笑地看着他,让他无地自容。
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笑得太张狂了,才让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有些哀伤,有点落寞,看得桐雪不大好意思继续嘲弄他了。她收起玩心,认真地看着他道:“逢人三分防备并无错处,何况公子这些年活得比寻常人更加艰难,所以你不必心生自责。”
桐雪自认这一番话全然出自真心,且态度诚恳,可不知为何,待黑狐狸听完她的话,脸色变得愈加难看。
他漠然地看着桐雪,声音沉到冰点:“桐姑娘,你当真懂得如何叫我难堪。”
喜欢天曜请大家收藏:(m.tuoyuekeji.com)天曜悦看书院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