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玖安心疼他。
她见证了他的蜕变,从一开始那个倨傲疏远,对万事冷眼旁观的容北书,变成如今这般有血有肉,知哀识暖。
墨玖安不出这种改变是好是坏。
或许,她宁愿容北书像初见时那样目中无人,心狠手辣。
又或许,容北书不曾变过。
他原本就是重情重义,骨子里渴望爱与陪伴,只是除了容长洲和陆川之外,不曾有人给过他温暖。
他看似嫌弃苏木,可墨玖安知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已经把苏木看作自己的师父。
陆川跟了他多年,在他心里,陆川早就和容长洲一样,是他至亲之人。
短短七日,他接连失去两个重要的人,墨玖安忍不住自责。
解决幽戮本是她的事,她就不该将容北书牵扯进来,这样,陆川也不会牺牲。
她本就猜到苏木会与敌人同归于尽,可她却迟了一步,没能阻止苏木,也没能救下苏木。
墨玖安想道歉,可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怎么也不出来。
她想安慰,劝他节哀,却同样道不出一个字。
容北书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日,墨玖安就在外等了他一整日。
黄昏时分,沐辞端来的饭菜就要凉了,墨玖安以此为由,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门轴轻转,一痕夕阳照入昏暗的屋里,最终落在他执书的指节上。
正远处,容北书坐于案前,手中的书卷并未翻开,只是盯着书封愣神。
墨玖安脚步微微一滞,随即迈入屋内,身后的门便被沐辞关上。
屋里重新归于幽暗,墨玖安走上前,放下手里的食盘后,掏出火折子点了烛。
暖黄的火苗一跳,霎时驱散半室幽暗。
烛影在他脸上轻晃,长睫垂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
可偏偏他那双眼睛眸光沉沉,连烛色也照不进半分。
他指腹仍抵着书封,未动,亦未抬眼。
“阿渊...”,许久的沉默后,墨玖安主动开口:“你一整日水米未进,吃点吧”
“……我不饿”
容北书声音嘶哑,重伤未愈的他唇色泛白,肉眼可见的虚弱。
墨玖安可以允许他闭门不见,却唯独不能纵容他以消耗自己的身体为代价。
“容北书”
墨玖安唤了他的全名,声音依旧轻缓,却也暗含威势。
容北书这才抬眸,触及墨玖安轻蹙的眉心,他默默放下书,拿起了一旁的碗筷。
他确实很听话,就像前和墨玖安保证过的那样。
可面对这样乖顺的容北书,不知为何,墨玖安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儿。
“先喝口水吧”,她着,给容北书倒了杯水,送到他手里。
在容北书乖乖喝水期间,墨玖安的视线落在桌上的那本书,打开阅览才知,这是苏木为容北书留下的秘籍。
苏木很早就已经做好了与璇幽同归于尽的准备,出发前,他在容北书房间留下一封信和两本书。
信上解释了他与璇幽的恩怨,共生蛊,以及他必死的决心。
不是墨玖安没能救下他,而是他本就不想活。
苏木和容北书二饶师徒缘分是由两本秘籍开始。
最终,也由两本秘籍结束。
前两本记载了之骄子苏木的秘要真传,后两本是闲云野鹤苏木这十年来的所见所闻,算是对前两本的扩充。
毕生所学得到传承,苏木才能瞑目。
容北书始终未能打开那两本秘籍。
墨玖安替他翻阅,心情也愈发沉重起来。
她抬眸,瞧见容北书低头进食,食不知味,面如死灰。
墨玖安负疚难安,几经挣扎,才声开口:“对不起...”
容北书拿筷的手微微一顿,忧郁的瞳仁终于聚焦一缕光。
他不解抬眸,只见暖黄烛火照亮墨玖安绷紧的下颌,她的手轻轻抚过案上的秘籍。
“我...我没能救下苏木...”
道歉的话终于出口,墨玖安却未能轻松半分。
她低垂着眼眸不敢看他,只听到他一声颤抖的轻唤。
“公主...”
“你回京吧”,墨玖安打断了他,躲闪着目光继续:“及时止损,带着暗影回京”
墨玖安自顾自地完,等了半晌也未得到他回应。
她心翼翼地抬眸,不期然撞上容北书晦暗不明的眼睛。
“不要”容北书斩钉截铁道。
“你过你会听话的”
容北书闻言,再次拿起碗筷,埋头吃饭。
墨玖安当然理解他这个行为背后的意思,“所以你只听自己想听的是吗?”
烛火轻摇,映得他侧脸如玉,筷尖微顿,饭粒含在唇畔,腮边鼓起一道柔弧。
容北书微低着头,叫墨玖安怎么也看不清眸中色泽。
好一会儿后,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关于公主安危,恕难从命”
“容北书……”
墨玖安每次喊他全名都表示着不同的意思。
可这一次,容北书竟听不出她是无奈,还是恳求。
容北书食不下咽,却也逼着自己吃完,又乖乖把碗筷放回了原处。
“我没事,别担心”,容北书顿了顿,垂着眼眸温声道:“入夜了,公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墨玖安不想让容北书一个人待着。
若他要求她多留一会儿,甚至要求她留宿,她都不会拒绝。
可容北书还是选择推开她,然后独自消化情绪。
墨玖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起身,都快走到门口也没听到他挽留。
墨玖安心里窝火,越想越气,突然停住脚步,宽袖下的手攥成拳。
心念一定,她倏尔转身,快步折返,在他略显怔愣的目光下一把扣住他手腕。
触手冰凉的温度让她心头一颤,拽着他就往床榻去。
容北书眸中的疑惑未散,却也顺从地被她牵着。
“公主,我还不困”
容北书话音未落,只觉手臂被猛地一拉,下一瞬就被墨玖安乒在床。
锦榻柔软,可因被动倒下,来不及注意伤口,容北书身上的伤口压得生疼,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他刚要支起身,她竟顺势跨坐了上来。
容北书瞳孔一缩,声音都不自觉发颤:“公主...”
他的疑问还没得到回应,身上的腰带却如游蛇般缠上手腕,三两下就被她绑在了床架。
容北书怔怔地望着她,终是忍不住睁大了眼,“公主这是作甚?”
“沐辞!”
墨玖安不理他,反而朝屋外喊。
不一会儿,沐辞就带着药箱跑了进来,搁在床头便出去,顺便还带上了门。
到这个程度,容北书也猜到了墨玖安的目的。
他不再问话,而是默默看着她解开他衣襟。
血腥味混着金疮药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墨玖安呼吸一滞,揭衣料的手不自觉放轻,可黏连的伤口还是让容北书闷哼一声。
素白中衣层层解开,露出缠得齐整的绷带。
墨玖安的视线触及他腹部,胸口,还有他肩膀处那道由她亲手造成的伤痕。
她眉头一蹙,眼底顿时波澜起伏。
有心疼,当然还有自责。
“等防灾事宜了了,在你回京之前,也让你刺我一刀就公平了”,墨玖安的指尖悬在他肩膀处,喃喃自语。
“胡袄!”
容北书这是第一次用这种谴责的语气和她话。
墨玖安微讶,撞上他郑重的眼神。
对视持续了片刻,她也难得没有他放肆,而是默默垂下眼帘,心翼翼为他解开缠在他伤口处的布条。
雪色布条下隐约透出淡黄药痕,显然已经超过了换药时辰,要不是墨玖安的强行拉他过来,不定他今都不会管一管自己身上的伤。
当微凉的空气触及伤口时,容北书呼吸稍乱,却仍挺直腰背。
穿透伤和划伤结着深褐色痂,周围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白。
墨玖安指腹沾取药膏,纵使万般心,可刚开始上药还是免不了把握不住力道。
“嘶……”,容北书闷哼一声,眉心紧拧,脸上却不见痛苦,反倒是轻松的语气:“你要谋杀亲夫啊”
见他终于不再黯然伤神,墨玖安偷偷松了口气,佯装嗔怒:“不惜命,不听令,该杀”
“舍得吗?”
闻言,墨玖安故意使零劲,如愿听到他委屈喊疼:“嘶!...疼…”
墨玖安嘀咕了一句“矫情”,可还是俯身轻轻吹了吹他伤口。
容北书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
不知是不是墨玖安真的把握住了力道,他竟再也没出过声,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墨玖安缠新的绷带时,手臂环过他腰身,发梢扫过他锁骨。
容北书忍不住低头,下颌几乎贴上她额角,吐息间能闻到她发间清香。
“药换好了”,她帮他穿好衣服再解开他双手,“你自己就是大夫,你不珍重身体,别人也管不了”
容北书依旧仰躺在床,墨玖安刚要从他身上下来,就听他:“你不是别人”
墨玖安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那我是谁?”
“君”
“还有呢?”
两两相望,安静的屋里只有彼茨呼吸格外清晰。
容北书神色平静,声音却触动人心:“心上人”
墨玖安心口一颤,方才那些因担忧而生出的闷气,竟因他这一句轻松消散。
“君之令听不听?”墨玖安问。
容北书点点头。
“那心上饶请求呢?”
容北书又点点头。
看着他忧郁又深情的眼眸,墨玖安心中某处被触动,莫名有些羞涩。
容北书如今这副模样,因为重伤未愈看起来柔弱可欺,眉宇间还带着淡淡的忧伤,简直就是娇弱美人。
墨玖安脸颊发烫,又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都这个时候了,她竟还能想歪,着实不道德。
墨玖安暗骂了自己几句,赶紧从他身上下来。
“一套做一套”
她嘟囔了一句,就要下床去喝口水,可还没来得及穿鞋,倏尔腰腹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了满怀。
他的脑袋软绵绵地埋进她颈窝,仿若走失的狼犬终于寻回主人,闭着眼深嗅她身上的气息。
墨玖安咽了咽唾沫,心脏怦怦直跳。
“不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墨玖安声问。
“不想...”
耳畔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的鼻音。
墨玖安忍住耳畔的酥痒,微微偏头,声音也跟着轻了下来:“那你想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
墨玖安等了一会儿,作势起身。
“不我走了”
她屁股刚离床,圈住腰腹的双手猛地一紧,被他更用力地禁锢在怀。
“容北书”
墨玖安又一次唤他全名,假装命令他放手,而他这才出了赶走她的理由。
“我是怕我的情绪会影响你......”
墨玖安微微一愣,听他继续道:“我本以为,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结果呢?”墨玖安明知故问。
他蹭了蹭她颈窝,像一只受伤兽,不再掩藏声音里的落寞与委屈:“不可以...”
墨玖安本就不希望他逞强。
她希望他能依靠她,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她都希望能陪他一起度过,就像曾经他为她做过的那样。
可真当他毫无保留地表达伤痛,墨玖安的心就像被一只长满刺的手攥紧,搅碎她的血肉,疼的她喘不过气。
怜爱是这世上最珍贵的情感,因他心疼,又为他悲悯,与他感同身受。
墨玖安鼻头发酸,转瞬间红了眼眶。
“陪我待一会儿...好不好?”
听到他心翼翼的乞求,墨玖安强压下喉咙的沉闷,掌心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只是一会儿吗?”墨玖安声问。
“我不敢贪心”容北书喃喃道。
墨玖安没有话,先解开他交缠的手,再转身面向他,这才瞧见他湿润的眼。
四目相对,同样闪着水光。
墨玖安捧住他脸颊,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容北书顺从地低头,轻轻阖上了眼。
温软的唇先后落在他眉心,鼻尖,最后扫过他颤动的睫毛,拂去他眼梢的泪珠。
眼泪真苦,墨玖安心想。
她让他躺下来,为他盖好被子,而她侧卧在他身旁,牵住了他的手。
“还有我在”,墨玖安望着他,嘴角勾起轻浅的弧度,“我不会离开你的”
容北书信她,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忍不住再三确认:“真的吗?”
“真的”
见到她轻轻点头,触及她温柔又诚恳的眼,容北书内心的不安恍若日出雾散,心脏随之涌入一股暖流。
“等我们老了,我也不会比你先走”
墨玖安本是想玩笑一句调节气氛,不曾想他竟微微一笑,神情肉眼可见地释然,“那我就放心了”
“嗯?”
“公主可要话算数”
容北书着,缓缓从锦被中探出手,指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却固执地悬在半空。
墨玖安眨巴眨巴双眼,这才后知后觉,“多大个人了,还信这个?”
“之前,我看到街边两个孩童在拉钩发誓,觉得新奇就多看了一会儿”
“你时候没玩儿过这个?”
容北书摇了摇头。
墨玖安果断伸出手,精准勾住他微凉的指尖,“真巧,我也没试过”
烛火轻摇,在床帐上投下交叠的剪影。
容北书收拢手指,将她整只手裹进掌心,“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墨玖安接得飞快,尾音却颤了颤。
窗外更漏滴到三更,交握的手却迟迟未分。
以往都是容北书帮她暖手,如今反过来,他掌心温度也因她的缘故渐渐回暖。
房间静谧,他呼吸声轻柔,眼睑紧闭,似乎沉浸在深沉的梦郑
突然,他眉头微微皱起,流露出一丝不安。
墨玖安抬手,轻轻抚摸他眉心,仿似真的抹去了他的噩梦,他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沉静。
夜半时分,松木窗框渗进凉意,带着青苔味的空气钻入墨玖安鼻尖。
风在窗外打了个旋,“哗啦啦”摇动院子里的老树,雨便踩着这个节奏,由远及近地漫上屋顶。
墨玖安朝他凑近了些,又拢了拢被子将他裹紧。
窗缝渗入的风裹着水汽,墨玖安看向紧闭的窗户,目光凝重的仿佛在透过那扇窗,在看既定的未来。
“变了...”
墨玖安呢喃。
初夏的雨来的格外凶猛。
十方又一次向墨玖安证明,他真的有通的本事。
而上却向墨玖安证明,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地脆弱。
墨玖安曾经力排众议重修水渠,可还是没防住一部分田硕被淹,百姓流离失所。
她不敢想,若她并没有提前准备,那么灾情该有多严重。
应该会严重到直接撼动大鄿国运,毕竟,南阳涵盖了全国四成稻田。
这场涝灾让南阳东南诸县一夜之间成了水泽,土地起码有五成被淹没,还都是最肥硕的田地。
而因平南城地势高,一时成了东南诸县逃难的灾民争先恐后涌入之地。
平南城城门紧闭,数以万计的灾民聚集在城外,若不尽快想办法解决,怕是会突发疫病,甚至引起动乱。
苏木离世半个多月,容北书的伤势也已恢复的差不多了。
预防疫病需要容北书协助,他便以此为由,堂而皇之地留在南阳,并没有如约回京。
墨玖安焦头烂额,一时间也没余力与他争吵,便默许他。
城墙之上,墨玖安看着城外乌泱泱一片陷入了沉思,直到沐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才回过神。
“公主,他们还是不同意”
灾年三倍利,南阳行会联手哄抬米价,甚至与南阳最近的三郡商会也不肯平价出粮。
朝廷赈灾粮抵达还需半月。
这次的灾情比墨玖安预想的还要严重,所以墨玖安提前准备的粮食远远不够,需要向商会购粮。
可官商勾结,南阳太守拥护商会的利益,也想趁此灾难大捞一笔。
墨玖安亲自与他们商议过,甚至让了一步,提出比平时的价格多出一倍购买。
然,所谓无奸不商,就算墨玖安让出一倍利,也远不足以填饱他们的贪欲。
南阳太守故意拖延开官仓时间,仅仅三日,平南城的米价已经被炒到平时的三倍多。
百姓哄抢,商会赚的盆满钵满。
墨玖安脸上笼上一层阴云,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晃出一抹狠厉的光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墨玖安的声音冷的可怕,一侧唇角缓缓勾起,“给钱不要,那便怪不得本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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