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扈三娘粉面含春,莲步轻移,含羞带怯回房歇息去了。
张正道抚掌大笑,声震屋瓦,旋即朝吴铠抱拳一揖,朗声道:“吴知寨,今夜月色正好,何不到我房中吃盏清茶,叙叙旧情?”
吴铠本就满腹疑云,早想一问究竟,当下也不推辞,二人踏步进入房内。
杜兴见状,连忙进房点起烛火,又捧上两碗醒酒汤,这才躬身退下。
待那房门“吱呀”一声掩上,室内只余烛影摇曳。
房外寒风拍打窗棂,屋内热气氤氲中药香扑鼻。吴铠摩挲着粗陶碗沿,喉头滚动半晌,方才长叹道:“当年妹婿举家迁往登州,愚兄差人持书寻访,踏遍登州府县,竟如石沉大海。不想今日重逢,贤弟已做了这水泊梁山的‘九霄神龙’!”
张正道斜倚交椅,星目微眯,将醒酒汤饮了一口,苦笑道:“兄长有所不知。当今官家耽于书画,宠信蔡京、童贯、高俅之流,朝堂之上群弄权,忠良之士尽遭构陷。西有田虎啸聚山林,南有方腊以明教惑众,北边女真铁骑正踏碎辽人关隘。”
“下已有乱象!”
吴铠心中巨震,盯着眼前鎏金碗中晃动的醒酒汤,碗底映出张正道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三分像当年清河城里的温文书生,倒有七分似庙中怒目金刚。
“妹婿……”吴铠喉结滚动,衣袍下的亵衣已被冷汗浸透,“你可知上月枢密院行文各州府县,要严查私通梁山者……”
到此处,却见张正道猛地起身,剑眉倒竖,“兄长请看这窗外……”他抬手推开雕花窗棂,寒风卷着寒意扑入屋内,“汴梁城歌舞升平,可这下早已千疮百孔!”
吴铠站起身,来到窗前,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轻声问道:“贤弟已然提拔为登州水师指挥使,何不为朝廷效命疆场,却甘愿落草为寇?”
“为朝廷效命?”张正道冷笑,“兄长可知当今下赋税多少?去年河北大旱,京东路雪灾,江南又有花石纲之役祸乱百姓。而大宋官家呢,却整日流连于青楼楚馆,醉生梦死。”
“还有那梁中书,为给岳丈蔡京祝寿,每年竟往东京汴梁送去十万贯生辰纲。”张正道语气淡漠,“奸臣当道,百姓贫苦,四方豪杰并起,如此下,不予取之,岂非可惜。”
吴铠瞳孔骤缩。
“上月,田虎又占了威胜军五座城池,而我梁山,除了招兵买马,养精蓄锐,并不受朝廷瞩目。”张正道挥手道:“兄长,我等龟缩水泊,不是惧怕朝廷官军,而是静待时。”
恰在此时,一片雪花飘落,寒风卷着雪片扑入窗棂,转瞬化为水滴。
吴铠面色惨白,冷汗顺着脊梁滑落。
张正道关上窗棂,将寒意挡在外面,拍了拍吴铠肩头,低声道:“朝廷重文抑武,即便是枢密院相公,也如那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吴铠知道他的是枢密使狄青,想那狄青征战半生,面涅刺字的“贼配军”反倒成了西夏儿止啼的凶煞,到头来却被文官们一口一个“赤辣、“黥卒”地羞辱。枢密院的朱漆门槛踏碎了多少英雄梦,连狄青这等人物,也不过是汴梁城里被群犬追咬的孤狼,最后竟郁郁而终。
“这世道……”张正道抓起陶碗猛灌一口已然凉聊醒酒汤,“武人血再热,也暖不了那些文官的铁石心肠。狄青的金盔银甲,终究抵不过御史台的三寸毒舌!”
话音未落,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窗纸被刮得簌簌作响,倒像是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嚎。
吴铠心神恍惚,仿佛看见狄青披挂银枪,在窗外雪夜中啜泣。
“兄长,你这知寨的位子,也该挪腾挪腾了!”张正道心中突然蹦出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想法。
吴铠恍若未闻,屋外朔风拍打檐角,簌簌作响,惊得他浑身一颤。半晌才回过神来,推开雕花木门,寒风卷着雪花灌进领口,他径直回到厢房和衣倒下。帐幔在穿堂风里扑簌簌摇晃,狄青暴毙的惨状、张正道话里的机锋,混着“下已乱”的谶语,如毒蛇般在他心头缠绕。
反观张正道见他回房,随手关紧房门,卸了皂靴罗袜便倒头酣睡。鼾声混着外头的风雪声,直响到日头爬上东墙才罢休。
一夜好睡。
张正道起身推窗望去,昨夜那雪下得着实蹊跷,不似寻常鹅毛铺地,倒像老爷随手撒了把盐,白花花地漫在青石阶上。
“吴知寨,该用早膳了。”杜心叩门声将一夜没怎么沉睡的吴铠惊醒。打开门见这丑汉子捧着一个铜盆,在外候着,盆中热汤还冒着热气。
林冲、扈三娘等人早已醒转,众人梳洗一番,跟随杜兴来到前厅。
这边厢李应早命庄客杀牛宰羊,十八般珍馐摆满雕花长案。众人推杯换盏间,李应持银壶亲自斟酒:“诸位好汉难得聚首,且饮尽这碗义气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正道这擦了把油光光的嘴,起身告辞。
庄门外积雪盈尺,张正道一身劲装,外罩着李应送上的玄狐大氅,抱拳一一作别。
翻身上马,离了李家庄,张正道忽将马鞭指向东南,对着同行的吴铠道:“兄长且看,这独龙岗的雪景,可比得汴梁琼林苑?”
吴铠顺指望去,但见独龙岗上炊烟袅袅,竟是李家庄内村户在生火烧饭。依稀听见几个儿抓着雪球追逐打闹,恍如去岁上元节在清河县见过的闹蛾灯。
扈三娘策马掠过,红锦斗篷扫落枝头积雪:“寨主哥哥快看,这株老梅倒是经冻!”
张正道纵马上前,伸手折枝轻笑,忽将梅花簪在她的鬓边:“若教貌向南朝见,定却梅妆似等檄…”
话未完,那道红影已纵马冲出十丈,惊得林间寒鸦乱飞。
张正道大笑一声,马鞭一甩,胯下青骢宝马嘶鸣一声,追逐过去,身后梁山军汉们的马蹄踏碎薄雪,扬起串串雪雾,一行人朝着扈家庄疾驰而去,只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蹄印。
李家庄门外,李应负手而立,望着消失在漫风雪中的马队,良久才长叹一口气,道:“这独龙岗,要变了。”
杜兴站在他的身后,闻言则是回道:“只怕这京东西路,也要变了。”
李应抬眼望向前方,但见两崖积雪堆银甲,一径寒冰锁咽喉。枯枝上的鸦群突然惊飞,簌簌落下的雪粉里,隐约透着苍茫气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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