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九年的夏,杨家滩镇中心周家兵站前,新扎的招兵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后生正围着木桌登记名册。
周宽世站在檐下,左腿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三河大战留给他的纪念。
\"动作都快些!黑前要把这批饶籍贯都核对清楚。\"他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缺口的长刀。
但是三河大败后,以往在杨家滩以当兵为荣的情况大有改变,死的七千多人全是杨家滩子弟啊,李家、刘家、周家、毛家、萧家、彭家等杨家滩只要能得上名号的世家,哪家不是处处挂白幡。
虽当兵身经百战后能福?加身,光宗耀祖,但也真是拿命在拼,会死人啊
因此周家在杨家滩的兵站里,也没招到几十人,周宽世为此正焦头烂额。
忽然,街角传来一阵骚动,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周宽世!你给我出来!\"
这声音像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周宽世脑中所有思绪。
他猛地抬头,看见一匹枣红马横冲直撞地闯进兵站前院,马背上坐着个穿藕荷色衫子的女子,发髻散乱,杏眼里燃着两簇火苗。
刘静姝,周宽世的喉咙突然发紧,五年了,杨家滩老刘家的姐出落得更加标致了。
可那眉眼间的倔强丝毫未变,她利落地翻身下马,裙摆扫起一阵尘土,腰间挂着的玉坠子叮当作响。
\"静、静姝?\",周宽世下意识后退半步,左腿磕在门槛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这模样引得刘静姝冷笑一声,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扬手就要打。
\"姐!\"跟着跑进来的丫鬟春桃死死抱住她的胳膊,\"这么多人看着呢!\"。
周宽世这才注意到兵站内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乡民,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对副将使了个眼色:\"今日招兵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待人群不情不愿地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刘静姝的胸口剧烈起伏,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摔在周宽世脸上:\"你可还记得这个?\"。
信纸飘落在地,周宽世弯腰去捡,熟悉的字迹刺得他眼睛发疼,\"待我立了军功回来,定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那是他二十三岁时写下的承诺,纸页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
\"我...\"周宽世的拇指抚过自己当年的署名,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三河镇那场血战突然在眼前闪回,震耳欲聋的炮声,同袍们被长矛刺穿的惨叫,还有他躺在等死时山崖下等死时,那个背着药篓的苗家女子...。
\"听你带了个苗女回来?\",刘静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就住在周家老宅的西厢房?\"她着突然红了眼眶,\"我在老刘家等了你五年!直到有人看见你的名字出现在阵亡名录上...\"
春桃扯了扯自家姐的袖子,声道:\"老爷这事得从长计议...\"。
\"议什么议!\",刘静姝甩开丫鬟的手,直直盯着周宽世,\"今日你要么履行婚约,要么我就吊死在这兵站门口!我们刘家的姑娘,丢不起这个人!\"。
周宽世额头上沁出冷汗,他想起青禾,那个救了他性命,又陪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姑娘。
此刻她应该正在后院煎药,草药的味道会染黑她纤细的手指,昨日她还笑着要给他做件新棉袄,针脚都打好了一半。
\"静姝,\"他艰难地开口,\"当年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所以就能另结新欢?\"刘静姝冷笑,\"周大将军如今衣锦还乡,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旧人了。\",
她着从腰间荷包里倒出枚铜钱,\"这是你第一次领饷银时给我打的相思扣,今日便还了你!\"。
铜钱当啷一声滚到周宽世脚边,他弯腰去捡,左腿的伤突然剧痛,整个人踉跄着跪倒在地。这一跪,倒像是某种迟来的忏悔。
暮色渐浓,周家祠堂里香烟缭绕,周宽世跪在祖宗牌位前,身后坐着周家族长和几位叔伯。
青禾被安置在偏厅,由几个婶娘陪着,这是规矩,未过门的姑娘不能参与这种议事。
\"糊涂!\"周老爷子拄着拐杖重重敲地,\"刘家是什么门第?先别刘腾鸿、刘腾鹤,刘岳昭、刘连捷这些大人如今都在曾大帅跟前当差,他堂姐你也敢辜负?\"
周宽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青禾于我有救命之恩,她现在一个家人也没有了,...\"
\"那就纳为妾室!\"三叔公拍案道,\"静姝姑娘必须明媒正娶!你可知这些年来,刘家顶着多大压力?多少人家上门提亲,那姑娘硬是咬定你活着...\"。
祠堂的雕花窗棂外,一弯新月悄悄爬上树梢。周宽世想起五年前离家那日,刘静姝偷偷跑到渡口送他。晨雾里她踮脚给他系上平安符,还有那刻字的黄铜怀表,指尖擦过他下巴时微微发抖。那时他承诺过什么?八抬大轿,凤冠霞帔...。
\"我...\"他声音嘶哑,\"能否同日迎娶二人?按情分先后,静姝为大,青禾为。\"
祠堂里霎时安静下来。几位长辈交换着眼色,最后周老爷子长叹一声:\"倒也是个法子。只是那苗女...\"。
\"青禾通情达理。\",周宽世急忙道,\"她早过不与正室争锋。\"
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周宽世心头一跳,冲出去时只见回廊拐角一片青色衣角闪过。
他追到后院,看见青禾蹲在井台边,脚下是摔碎的茶盏。
\"都...听见了?\"周宽世轻声问。
青禾抬起脸,月光下能看见她脸颊上的泪痕,但嘴角却挂着笑:\"这样很好。\"她的话还带着苗疆口音,\"我本来就不配...\"。
周宽世握住她生着茧子的手,想起在三河镇外的茅屋里,就是这双手为他剜出腿上的箭镞。
那时她哼着古怪的苗歌,眼泪却砸在他伤口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喜日定在九月初八,周家大院张灯结彩,正门贴着双喜字,左边是刘家送来的紫檀木雕花轿,右边是青禾的蓝布轿。
杨家滩的老人们都,酒席大摆了七,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刘静姝穿着大红嫁衣坐在闺房里,春桃正给她戴上沉甸甸的凤冠。
\"姐今日真美。\"丫鬟着突然哽咽,\"就是便宜了那个苗女...\"。
\"闭嘴!\",刘静姝对着铜镜抿了抿胭脂纸,镜中人眉眼如画,却透着几分凌厉,\"往后这种话不许再。\"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那苗女...救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西厢房里的青禾正对着一套水红色嫁衣发呆,周家婶娘刚给她绞了脸,现在火辣辣地疼。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慌忙擦掉眼泪,却见进来的是个陌生丫鬟。
\"我们姐让送来的。\"丫鬟放下个锦盒就走。青禾打开一看,是副银镯子,内侧刻着\"百年偕老\"四个字。
黄昏时分,两支迎亲队伍在周府门前汇合。八抬大轿落地时,鞭炮声震耳欲聋。
周宽世穿着崭新官服,胸前系着大红绸花,先掀了刘静姝的轿帘。
盖头下的新娘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尖冰凉,周宽世握住的瞬间,仿佛回到五年前那个雾蒙蒙的清晨,而后他走向蓝布轿,青禾的手心里全是汗,却温暖如初。
\"一拜地——\"
司仪拖长的声调里,周宽世看着身旁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忽然觉得命运何其荒谬。
三河镇的尸山血海,苗寨的竹楼炊烟,杨家滩的晨雾夕阳,所有这些碎片,最终拼成了此眶堂里三缕纠缠的香烟。
宴席持续到深夜,当周宽世微醺着走进洞房时,刘静姝已经自己掀了盖头,正在卸妆。
铜镜映出她凌厉的眉眼:\"先去西厢吧,新娘子该等急了。\"
周宽世站在原地没动:\"静姝,我...\"。
\"不必解释。\",她打断他,从妆奁底层取出个布包,\"你的旧物,我都带来了。\"
展开的布包里,有他写过的信,送过的簪子,还有半块鱼形玉佩,当年他掰开作信物的那半。
烛火噼啪作响,周宽世突然单膝跪地,从靴筒里掏出个油纸包:\"三河镇突围那日,这个一直贴在心口。\"纸包里是另外半块玉佩,边缘已经磨得圆润。
刘静姝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玉佩上碎成八瓣。
窗外忽然传来苗歌的调子,若有若无,像山间的雾气,两人同时望向西厢的方向,那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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