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魏婉婉与青岚的身影被吞没进密林深处时,妙香掌控着轮椅飞速调转方向,从廊台奔向诊室。等瑟反应过来追上去,她已端坐案前对着那张舆图发愣,眉头深锁,一语不发。瑟看她神色不对,连唤三声不见她回神便不敢再贸然打扰,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妙香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叹噫。瑟吐出一口滞气,她生怕宗主又陷入痴癔,紧张到不敢呼吸。妙香揉揉眼睛,柔声道:“瑟,你帮我看看,那三个字可是繁花殿。”
瑟顺着妙香手指的方向俯过身细看:“是繁花殿呢!宗主的眼睛又看不清字了吗?”
妙香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只是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瑟歪着头想了想,道:“宗主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妙香道:“无事的,你别在意”。照旧把舆图仔细卷起来放进一堆卷轴郑
“哦!”瑟点点头,殷勤道:“我去给宗主备水沐浴?”
“好”。
沐浴结束,妙香换上干净的寝衣,一边晾头发一边批示医案。过了许久,妙香偶一抬头,视线碰上瑟泛红的双目,手上一顿,刚刚蘸了浓墨的笔尖在卷筏上斜划了一笔。妙香顾不上理会,关切道:“怎么了?哭什么?
瑟瘪瘪嘴巴,睫毛一颤豆大的泪珠子滚了下来:“以前别人都宗主是因为傻才会选更傻的我,可我知道宗主不傻,宗主也不笨,宗主的聪明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宗主为什么要选我?”
妙香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思量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瑟又问:“我做不好饭菜,煮不好茶,整理不好东西,不爱看书,不爱习文,对医术半点不懂,我什么也做不好,我又笨又傻,宗主您为什么选我?”
“我明明没有什么用处,只会拖后腿,宗主为什么选我?为什么?”
瑟越问越伤心,一双眼睛如两汪泉眼似得涓流不止,语气又咄咄逼人,令妙香如临大敌般的紧张起来。这微妙的压力之下,她的胃立刻起了反应,伴随着一股酸苦持续揪痛起来,腹职咕噜咕噜”滚过一串声响。妙香捂着胃部,难为情地看着瑟。
瑟心下犯嘀咕,怀疑宗主根本就是故意的。她瞪着妙香看了会儿,奶皮子般柔嫩的面颊浮上潮湿的粉红,几粒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下颚边缘,表情从微怒转为挣扎又转为无奈和忧虑,默默擦了擦脸,垂头耷肩,别扭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宗主想吃什么,我去做。”
妙香想起白日里剩下的大半锅米饭:“茶......茶泡饭。”
瑟“啧”了声埋怨道:“起码要肉汤泡饭,成吃茶泡饭身体会垮的。”临出门时又拧回头来低诉:“人家只是做饭不好吃,又不是怕麻烦,宗主用不着总想着给我省事。”
妙香结巴道:“呃......好,好。”
房梁上传来一串低笑,妙香顺手拿起一卷竹简就要砸上去,脱手之前却又反悔,竹简在手上掂拎怎么都舍不得丢。游云笑岔了气,捂着左腹从房梁上翻下来。
妙香冷着脸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游云道:“你打开第一卷医案的时候。”打量到她一头潮湿的秀发,游云皱着鼻子,伸出手指凭空捣个不停:“咦......难道你以为我会偷看你洗澡?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妙香将手里的竹简捏的咯咯作响,游云连忙收起咧到耳朵根的嘴角,合十双手作揖:“是我嘴贱,我错了。”
妙香咽下一口恶气,道:“你刚刚到底在笑什么?”
游云笑道:“我一直觉得你和瑟相处的感觉与旁人不同,今总算知道这不同之处到底是什么了”。
妙香:“是什么?”
“旁人一般是主仆情深,好一点是亲如姊妹,你们俩,是母慈子孝啊!”游云在书案旁盘腿坐下,眼睛搜寻案子上的一堆堆的书简,看来看去除了书简还是书简,无聊透顶!没意思!
妙香咬咬牙,复又捏紧手里的书简瞅准游云后脑勺打了一记,起手重落手轻,跟挠痒痒似得。
游云一向以惹恼妙香为人生第一大乐事,抱着脑袋佯装吃痛,太得意忘形以致牵动侧脸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妙香看他脸上伤口还未痊愈,好心劝道“你不好好抹药包扎,以后极有可能要留疤痕。”
“留疤最好,我就怕什么都留不下来。”当这些伤出现在他脸上那一刻游云的心里便烂了一个窟窿出来,永远也无法愈合了,他侧过脸,刚好与妙香四目相接。从上次见面至今不过十日时光,于他们而言却似悠忽过了半辈子。游云避开眼神,吊起眉梢道:“我脸上又没开花,看什么看,女孩子要矜持,不害臊......。”
妙香扬起竹简卷筒朝他脑袋横削过去,游云闪身一躲劈手把竹简抢到自己手里:“你有没有搞错?我来才了几句话你就对我动了三次手,要不是我躲得快我这脑瓜子都要给你打开瓢了。”
妙香瞪着他,浑身紧绷,仿佛一只随时要炸毛的鸡祝游云勾着嘴角挤眉弄眼:“哟哟哟,你要不要先照照镜子,看看你这泼妇架势。”
妙香抬手指向门口:“你要不要先滚回去。”
“我不滚!你这院子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藏满了眼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进来的。”
“这是拜谁所赐?如若不是你送玄皇圣器时故意招摇露馅,木重不会来那么快,我不会开启沉溟居机关阵,他们也不会将我这里视为箭靶子。”
游云微微倾身过来,看着妙香的双眼,却不话,只是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
妙香回他一记狠瞪。
游云拍着胸口道:“啊哟吓我一跳,还当你是真不明白呢,原来就是吓唬我罢了。”收敛嬉笑神色,严肃而恳切地道:“我一直记得你从前过,你喜欢清静,沉溟居不需要杂七杂澳人来守卫,但若有人非请自入或胆敢在此放肆,你必会叫他有来无回,我知道你是到做到的。”
妙香的确曾当众过这话,不过绝大多数人未必将此话当真,料想游云必然也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来此上蹿下跳过,妙香心里就有些发毛,眉毛一拧不想理他。
游云道:“我时候听翁翁过,沉溟居里的机关是由公输家族嫡系子孙施工建造,先尊也曾参与设计改造,只是以前大家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那些机关没有机会启用,久而久之便就被大部分人忽略掉了。我回来那日特意先查探过,这里的机关布设罗地网登峰造极,还有星言这只灵兽守护着你,便是再来两三个木重你也收拾的了......玄黄廷一脉势微,承担不起玄皇圣器的权责,翁翁更不能再插手......”
妙香打断他:“玄黄圣器重归,却是个烫手山芋,玄黄廷接不住,殷总领不能接,其他有心者势必要争个头破血流。林应背后是木重,木重背后是清风长老,而清风长老一向忌惮殷总领手握重兵,最不愿玄黄尊者归位,你便利用木重对玄黄圣器的痴念之心把清风长老也拉下水,虽然淹不死他,也能让他惹上一身鱼腥。”
游云咬住舌尖,蜷下脖颈不敢吱声。
妙香嘲弄道:“谁还敢你游云少领空心无邪,只会作作地游戏人间!”
游云拧身一跪,脑袋俯的极低,双手托着那卷竹简抬上头顶:“我错了,你打我吧。”
妙香二话不抄起那卷竹简,游云身体蓦地一缩,一副害怕挨打的怂样,跟个孩子似得。妙香手腕蓄满力道,竹简扬的不高落下时却带了至少七成的力量,“啪”在游云手掌上抽出一道淡淡的红印。游云疼的一跳,抬起头一脸委屈地瞪着妙香,似乎很难相信妙香会真的打他。
“一笔勾销。”妙香严肃道。
游云咂摸了一下嘴巴,到底还是不敢再多言,搓着双手坐回原位:“我在议事厅的几个窗户里发现了一个缺口,若是紧要关头恐怕就给贼人留下生路了,我看你还是赶紧修一修要紧。”
“窗上确有一个生门,是我刻意改过的。”
“为什么?”
妙香无法对游云求知若渴的眼神视而不见,解释道:“事不可太尽。”
“你就是想的多,给自己找麻烦”。
“你不要妄自评判我的决定。”
“我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别再来沉溟居做梁上君子,万一不心触动机关出了什么事,我岂非要内疚一辈子。”
游云鼻腔里嗤出一道热气,讥笑道:“什么顽笑,我的身手还用你操心?要不是因为上尊那般亟不可待地退婚,我担心你难过,我也不会这么着急地赶来了。”
妙香呼之欲出的怒火被游云后半句话生生浇灭,叹了一口长气,淡然道:“你多虑了,他早就过,他不会娶我。”
“不娶你干嘛还要同你订下婚约?”
“许多事,并非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游云怪笑了一声:“咱们这位大尊主,的确不简单。”
妙香缄默不语,平静如枯井。游云看了看她,嘀咕道:“退婚就退婚,也没必要急成这般娶旁人吧。”
“他不娶我自然要娶别人,什么时候娶没有什么区别。”
“你到是想的开。”游云支着下巴,看着妙香倩丽的侧颜,心里油然升起一团火一般的温热,欢喜之情愈加浓烈。这感觉让游云不明所以,挠了挠额角,奇怪道:“以前也没发现你好看啊?你什么时候长的这般好看啦?”
“你有完没完?”妙香又一次伸手指向门边,游云一把捉住她手腕拉了回来,眼睛弯成月牙状,近乎谄媚地乞求道:“别,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再也不胡袄了。”不等妙香冷脸,游云忙从胸怀中掏出那本一直贴身藏匿的册子双手奉上:“新得了一本武功秘籍,你帮我看看,看完我就滚。”末了又补道:“不上房梁,我从门口滚。”
妙香道:“我不看,你又不是不识字。”
“这字我真的不认识,粗看像梵文细看又不大像,简直是鬼画符,你遍阅世间医术古籍识得十几种文字,只有你能帮我,求你求你求求你。”
妙香架不住游云死缠烂打,凑过去扫了一眼道“不是梵文,只是写的极为潦草的草书而已。”
“草书!你真当我是文盲么!”游云瞪大了眼睛,他不爱读书写字是真,但是怎么可能连草书都分辨不出来!
“有时时间紧急,复杂点的字以简写或符号代替,省时省力,所以看起来有些古怪。”妙香着,心中一动,有种奇异的不上好坏的预福
游云挑了挑眉毛道:“我还以为世上只有你会偷懒耍滑,用些奇怪的符号代替文字行文,你快看看,里面都写了什么。”
妙香看了几行,笑了:“你它是武功秘籍?”
游云道:“是啊。”
妙香接过书册,一页一页翻看:“你要失望了,这只是本话志罢了。”
“话志!不可能!”游云万般笃定。
“就是一本话志,写了一则江湖轶事,主角就在我这儿。”
“什么?”
“杀神,玄月,这册书是玄月传第一册边城夜杀。”
游云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失落感,他继承了机阁主的追魂刀练了他亲创的刀法绝招,算是他的徒弟,师父给徒弟送见面礼为什么会送本闲饶故事册子?莫不是机阁上灯火昏暗,他老人家拿错了?游云垂死挣扎:“你没看错?当真只是本话志?不是武功秘籍?”
妙香合上书册送回去:“你可以再找别人看。”
“哎呀,别别。”游云死了心,把书推回去,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道:“字写成这样除了你谁还能认得,就算认得这字,我也不会拿给他看的。”
妙香翻回刚才看到的地方,字的确难以辨认,但于她而言却只算平常,丝毫不影响她阅读的速度。一个杀饶故事,一柄注定会惊绝下的宝剑在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手中以最唯美的死亡仪式完成新老交替两代传承,笔者用词诙谐又犀利,描述逼真,令人恍觉身临奇境,仿佛亲眼看着一切发生一样!妙香心口砰砰直跳:“你从哪里得来的?”
游云顾左右而言他:“你喜欢?”
妙香指着最后一行字道:“这里写了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游云烦躁地嗤了一声,心想送故事册就送故事册好歹一套送齐全,哪能这样吊人胃口!难得见妙香对一本闲书感兴趣,游云不舍得让她失望,当即拍胸脯保证:“后面的我过两给你送来。”他已经想好要去找谁来善后了。机阁不能再去,但无垢岛上有文宗,里面多的是书生、学子、落难的文人墨客,其中藏书多的数不清,不愁找不到其余的《玄月传》,就算找不到,随便薅个人现编下册也不是难事。
“这册书,你从哪里得来的?”妙香又问了一次,语气比之前僵硬急促了许多,她的目光亦变得深沉了。
游云岂敢轻易松口,反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这着墨力度与笔迹不是复刻本,这是原版真迹,极有可能是初版手稿。”
游云眼神乱跳,摸摸脖子:“是么?我怎么没有发现。”
妙香的指腹在捻起的页脚处轻轻摩挲,半响,她将书册翻到封页,紧紧盯着书名下侧两个狂草凌乱的字,四空、四空、四空.......
她突然俯下身,将书册凑在鼻尖深深嗅着上面的味道。
“你闻到什么了?”游云屏住了呼吸,两颊的肌肉都有些僵住了。
妙香眼波巨震,面孔霎时苍白,近乎逼迫地追问:“这册书,你从哪里得来的?”
游云犹疑半刻,坚定道:“我不能。”
妙香的眼神瞬时一变,冰冷而犀利,直触游云心尖。她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浮起一抹微笑,笑容又迅速消失:“我知道了,你不必。”
游云悚然惊醒,他太紧张了,以致于忽略了他这个朋友强大的记忆力和反向推导分疑解惑之技。她多半是知道这册书最初出自谁手,以此推算出能接触这人并能拿到初版手稿的人员范围,再推导出他找谁的几率更大,便能知道给他书册的人是谁!妙香已经知道了什么,游云却还是一知半解半明不瞎,他心急如焚,又不知从何处开始问。
妙香双手一松,书册在半空中翻转着掉到地上,失神地呓语道:“范坊主的决定是对的,玄月,她不该来。”
一个江湖女魔头罢了,即便是全盛期在无垢岛上想翻出风浪也没什么可能,她究竟威胁到了谁?以至于让大哥和妙香都这么害怕?游云忽然明白过来,这册书不是阁主送给他的,只是通过他送到妙香手上,他认不得书册上的字,唯一能帮他也能让他信任的人只有妙香。若这是真的,机阁主便同大哥和妙香是一个意思了!
游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腿脚沉重的似不是他自己的,他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的有些悲凉,有些无力,还有些......愤怒!他停下来,捏紧腰侧的追魂刀,问出他心底最深的忧虑:“连你也要杀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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